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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蹊跷,但又想不通关窍,那个人在我府里待了多年,年前已经走了,他不像是离经叛道之人,若是被人利用,想来余生也会良心难安,日日煎熬,我没力气怪他了。”

    “怕是你心中已有数了,我便点到为止,多说无益。”

    润之颔首,“我师父精通奇门遁甲之术,那林中的八卦阵法便是他的手笔,本该让你见见的,如今怕是不能了。”

    自得知八宝山被攻破之后,他无数次想要回去,却也怕故地重游无以抵挡物是人非的悲恸,只得以禁足为借口,日日告慰。

    如今提起来,又仿佛隔山隔海,前尘往事一般虚无缥缈,好似那里的人和事都不曾真正发生过,不过是自己南柯一梦,梦醒黍米已熟,梦中人倶已背道而去,再不相见。

    戚威心知又触了人伤心事,赶忙将话头引开去,“他既是你师父,你倒学会些什么本事了?”

    “说来惭愧,师父本事大,他在时,我却没能听他只字片语,一味调皮捣蛋,插科打诨,如今想来,那样的日子,恐怕再没有了。”

    戚威旋从榻上跳下来,“你这就同我走。”

    润之一愣,“走往何处?”

    “天涯海角,走到哪算哪,你那琰哥不是发配到乌苏去了么,咱投靠他去!”

    他许久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了,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琰哥?谁……

    连日来最不愿揭开的记忆喷涌而出,润之心头酸涩翻滚,五味陈杂,那个人,还活着么?身上的伤如何了?还……记得我么?若是平安,为何去日已久却杳无音信,他明明知道我……

    或许他知道,却因身陷险境自身难保,而不再想同我这佞臣之子扯上干系了。

    “喂喂,”戚威五指张开在润之面前晃了一晃,打断他的思绪,“又胡思乱想个甚,怎的遭了点变故就转了性子了,少像个娘们儿似的,振作些,怎么,你不想找他了?不稀罕他了?”

    “他不曾回来,或许命该如此。”

    润之喉头哽咽,忽而想到从前看话本儿时所见的一句,‘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惧’。

    如今想起来,可不是如此,忧惧之于他,不过一场世俗情爱,若无此人,恐怕他仍是无忧无虑的佞臣子,进可鱼肉乡里,退可称霸一方,哪里有这愁肠百结的苦头吃。

    “我爹……罢了,爹养我十七年,何其不易,我不能再……”

    “这是啥话,他回不回得来是他的事,你去不去找他那是你的事,与你爹何干?”

    “爷爷虽然半拉眼睛看不上那倒霉皇子,不过你既舍不下他,安知他就能撇得下你?”转念一想,“若是他死了还则罢了,若是尚有一口气在,便寻着人,浪迹天涯也好,终生潜逃也罢,总归是省得相互记挂睡不着觉。好生在一块儿,再怎么也强过你一个人成日里跟这儿自怨自艾,编一辫子草蝈蝈生蛆。”

    润之垂头丧气,咬着唇不答话。

    戚威继续激将,“爷爷看你那日的架势,却是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一心削尖了脑袋给人顶罪,想要双双化蝶了不成?也不想想,人家堂堂皇子,天潢贵胄,怎么也是死不成,皇帝也不能真要他的命,无非吃点皮肉苦头。”

    “你倒痛快,自己顶罪不要紧,一脑门子热,还带着全家一起送命,啧啧……那气势惊人的,吓爷爷一老跳,以为你真要当场伏法了,差点为你哭上一鼻子。”吸吸鼻子,颇有些感慨,那日险些便在十数万人面前丢了大人去。

    “怎的如今断了条腿就变得娘们儿唧唧,瞻前顾后缩头缩尾,这可不像我认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了。”旋即狡诈一笑,“要不……娘子,你跟我罢,咱俩私奔得了,还回边境占山为王去?”说罢就要伸手解润之领子上的盘扣。

    润之无心与他调笑,只道,“你不是我,你不懂,你没有……”

    你没有家,他险些说出这句来。

    “我不是你,我谁也不是,”戚威肃容道,“但我知道‘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想必你对永琰亦是如此。”

    润之心头剧震,他竟从戚威方才的话中,听出了久违的语气,那原本是尹壮图的口吻。

    “自古忠孝尚且不能两全,何况情谊,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仿佛有许多双手在背后推他,逼迫他、怂恿他开口,多宝垂首进屋,将窗上的卷帘挑起,室内闷热争先恐后地散去,清风徐来。

    “你说的对,”润之长长吁了口气,“我这条命是多少人换来的,他们定不愿见我不痛快。”旋忖道,“下辈子的事天晓得,此生尚且不能活得清明,如此消沉无非坐以待毙,琰哥在乌苏或许被困住了,那边没有好药可用,身上的伤也不知好全了没,他定是……也是想见我的。”

    “欸,”戚威欣慰道,“这不就对了么,大老爷们儿可别磨磨唧唧,招人烦的很,年轻人呐,要勇于追求幸福。”转而怅然若失,“我倒可怜,将你说通了,弃自己的终身幸福于不顾,十足十的大公无私哟~你以后可得报答我,让我在你家躲祸,白吃白喝。”

    “戚小威。”润之正色道,“多谢你了。”精神头儿一上来,坏心眼瞬起,突地两手捏着他腮边肉,死命拉扯,“谢谢你祖宗十八代了,你这嘴,早晚是个祸害,不如我今天帮你撕了,一了百了。”

    “呦呦呦!你这是又复活过来了,我就是那东郭先生——”戚威疼得直抽气,摇头晃脑,“你要谢我的事多着呢,不急在这一时,不过若是想走也别太心急,依我看,你这锡晋斋是进来容易出去难,方才四下绕了一圈,见那墙根儿底下都蹲了一溜守卫,要想走,总得等一个好时机。”

    “何时?”

    “成亲之时,场面混乱,届时你一走,你爹必定寻你,这亲便结不成,倒也不耽误谁,你走了,皇帝大不了发个火,也不会怪罪你爹,公主又不愁嫁,你说是不?”

    “……对!”

    润之点头,是倒是,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不过既然定下要离开,不如当断则断,便问,“现在几月?”

    “嘿,你这日子过得糊涂,连几月份都不知道了。”

    “少废话,几月?”

    “八月二十三。”

    “唔,还有不到月余,你便在此处住下,方便与我一同研究。”

    “那是当然,”戚威尾巴快翘到天上去,“爷爷必得吃你的、喝你的,你这宅子这么大,你爹又这般有钱有势,必定亏待不了我。”

    润之欲哭无泪,心道,若是我爹知道你正殷勤出谋划策,为他儿子研究出逃大计,还不得扒了你的皮,算了算了,先不告诉你了,省的你这有前科的识时务者变成奸细。

    “那是那是,”润之口不应心地道,“亏待谁也亏待不了你个大尾巴狼……”

    “你叫爷爷什么?”

    “没啥,你听错了,好兄弟,好戚威。”

    数月以来,这是润之第一次发自内心觉得放松,一口浊气终于溃散些许,友人离去的哀伤尚盘亘在胸中,却仿佛积压在心头的阴霾暂时被戚威赶走,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结姻缘

    天子嫁女,虽说是下嫁,却纤毫不损固伦公主的仪制,甚至填而再填,补之又补,足见皇室倚臣之心。

    天子为臣子做足面子,这还是历朝历代头一回,太后老佛爷自是不高兴,又碍着皇帝在场不好发作,暗地里不知掐折了几片新染的蔻丹,面上还得春风数渡,和颜悦色地清点嫁妆。

    十公主仍是不咸不淡,敛眸杵在一旁,三棍子捅不出个闷屁来,没半分要出阁少女的娇俏羞怯,从始至终只道一句‘但凭老佛爷做主’,十足不讨人喜欢。

    直到固伦和孝出嫁的许多年后,皇太后薨逝,即便到死也不明白她为何受宠,乾隆一辈子生了十个闺女,除去五个早夭的,总也还剩下五个,各个儿性子温婉样貌可人儿,唯独固伦和孝其貌不扬,生来还命中带煞,有个眉上横尸的唬人命格。

    钦天鉴明里暗里进言此子不详,可乾隆偏偏不信这邪,将她自幼带在身侧,手把手教的狡猎骑射,比皇子还更看中几分。

    固伦和孝平日蔫声不语,学起男子上阵打仗的功夫却是英姿飒爽,头发高高束起,端得铮铮傲骨的翩翩儿郎,仿佛生来便该是男儿之身,便该带兵上阵杀敌,浴血沙场,而非被困在这四方宫殿之中,做只供人赏玩的金丝雀儿。

    如今一朝下嫁,嫁妆数量竟有先皇后嫡女固伦和静下嫁博尔济吉特时的三倍之多,朝野震动,即便是下嫁,却无一人敢侧目轻看。

    权臣们都看得出,这是皇帝有意给和珅锦上添花,足彰爱重。

    其中关窍刘墉自然最明白,皇帝惯擅制衡,他如今因打压十五皇子之事风头正劲,数日来在朝堂上横着走,连撞盘龙柱的频率也大大缩减,后因觊觎兵权之事被旁人诟病,捕风捉影却捏造得有鼻子有眼,乾隆将婚期安排在此时,正是要给和珅脸面,压一压刘派气焰。

    满朝文武唯独和珅一人愁云惨淡,日渐清减,走神发呆成了家常便饭,乾隆心中焦急,却不知他缘何这般,偏偏这人下了朝跑得飞快,想将人留下盘问也不得其法,便只能成车往锡晋斋送最名贵的补药补品,结果润之更加反胃得吃不下饭了。

    一朝臣子便就这般心照不宣地在朝堂上相互敷衍,好在大小和卓叛乱得恰到好处,一忙起来又将这场亲事的喜庆气氛盖过些许。

    这婚事到底准备起来了,乾隆格外开恩,特许公主大婚后不必新开府邸,锡晋斋里外翻新,亭台楼阁皆镶乌簇红琉璃,朝东门脸贴金,朝南门脸描银,水榭重引活水,藤架纹丝规制,全权按照大婚仪制置办,即便和珅不提,这府中也自会有人操办,丝毫不用劳心费力。

    距大婚尚余三日,润之的精神一日比一日更好些,他扳着指头算日子,盼着日落又盼着清晨,恨不能一觉将这几天睡过去,仿佛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张开手臂就能拥抱他。

    等见了他,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好呢,他心里盘算着,要先问问他伤好了么,还是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浪迹天涯呢。

    浪迹天涯,一想到这几个字,他的心就酸软一片,像是一下子变成陶瓷捏的,满满遍布了那个人的指纹,再容不下其他。

    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太女儿气,本来就是舍了身家性命、自断后路地去找他,何必想得这般周全,不若见了人,上前霸气地拍拍他的肩,告诉他这辈子就跟着小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万事不愁。

    那么琰哥会怎么说呢,润之从一个怪圈中脱身,又陷入了另一个怪圈,无休无止地胡思乱想,久久回不过神来,便满怀温柔与欣悦,荒废了再一个清晨日落。

    戊戌这日天色尚未大亮,天空灰蒙蒙压得极低,润之一夜不曾合眼,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枕戈待旦。

    “少爷,”多宝垂立于厢房外间,“寅时册封使便至北午门,眼下还有半个时辰,奴才伺候少爷更衣。”

    “不用,”这次润之极快地回答道,“你先准备马。”

    “马早备好了。”

    多宝听出他语气里掩盖不住的笑意,他不知道少爷为什么高兴,却很清楚这高兴里定是有永琰的影子,只有那个人才能让他这样高兴,旁的人都不成。

    少爷高兴,他就高兴,多宝继续道,“高头大马,少爷一直想骑的那匹,驯得可乖。”

    屋里顿了顿,似乎嘟囔了句什么,多宝没有听清。

    “你先去罢,我随后就到。”

    “成,”多宝说,“对了,老爷说两身吉服都试试,样子全是你喜欢的,都教二夫人绣了松竹纹。”

    “多宝。”

    多宝收了脚步,“少爷还有事吩咐?”

    “你帮我跟爹说,就说……润之不孝,若有……罢了,你什么都不必说。”

    “少爷?”

    “去罢,什么都不必说。”

    脚步声渐远,戚威道,“真的什么都不说?”

    “不了,”润之苦笑,“爹应该都明白的,走罢。”

    “也好,说了反而徒增念想罢了,这就走,这几日我见墙根儿底下的守卫撤了,正是脱身的好时机,后院墙虽高些,但有草木遮掩,最是隐蔽,先把衣裳换了。”

    二人换上一身小厮短打,又一人扣了顶大草帽,从厢房后门出,顺着人最少的连廊绕过厢房,悄无声息地到达后院,东方隐隐泛着红光,此时府中上下正是张灯结彩人人忙碌之时,多宝领走了厢房中大部分劳动力,一路下来竟出奇顺利。

    至墙根儿底下,戚威左顾右盼,巧借树冠与假山遮挡,趁无人留意,连忙低声道,“你先跳,我断后。”

    润之尚未应他一句,回头功夫便瞥见院角一处小土包,心知下面埋着什么,不由心头骤缩悲从中来,神思一窒。

    戚威大急,“祖宗,你倒是上啊!”

    便是这一晃神功夫,一声脆灵灵女子怒嗔自背后传来。

    “什么人在哪儿呢——”

    润之闻声头皮一炸,这女子并非他人,正是住在后院多日不见的小妹,素池。

    小丫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本领润之老早就见识过,自打和珅休了宋氏,这丫头在后院没了天敌,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从前那二两娇羞全然扔了个干净,跟自己屋里人混熟后说话嗓门也拔高八个度,这要是被她发现逃婚,还不得嚷嚷得天下皆知了。

    说话间素池已经挪步上前,“说你们呢,没听见么,聋了不成?”

    润之不敢回头,一味躲避,好在素池不曾见过戚威,连问了两声不曾回应,小姐脾气也上来了,素手一抬,嗔道,“问你话没听见?!哪个院里的?在这儿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听见了,听见了,二小姐息怒,”戚威点头哈腰,殷勤道,“小的们是前头少爷院里的,这不是吉服上松针的线断了一根,听说是二夫人所绣,少爷吩咐过来寻根线的。”

    “你是哥哥院儿里的?”素池狐疑道,“看着倒有些面生,那个人——就说你,为何背着身子,没脸见人么?”

    “我们刚入府不久,他是我弟弟,一惯认生,二小姐别同他一般见识。”

    戚威生的俊朗,无论什么瞎话从他口中说出都带着几分说服力,而这项能耐此时终于派上些用场,素池虽有怀疑,到底不过是个尚值豆蔻的小丫头,碍着吉服事关重大也不敢怠慢,便道,“你们就在此处站着别动,今日大喜的日子,碰坏了东西几条命都不够抵,我去取线来,你们带着回去,叫哥哥旁屋里的澹儿原样绣上。”

    戚威连连作揖,“有劳二小姐。”

    素池脸上一红,含糊问道,“你叫什么?”

    “小的贱名……戚小威。”

    “唔,等着罢,我去去就回,可别乱走啊,今日人多,待会儿别找不见了。”

    “正是,可不敢给二小姐添麻烦。”

    戚威三句两句打发了素池,回头拱着润之爬墙,边推边道,“我看你家这小姐像要动春心,可别是垂涎我的美色,看上我了。”

    润之被惊了一遭,这会儿放松下来反倒不复之前惊险焦急,哂道,“她看上的人可多了去了,你既非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若你就别跟我走了,留下当个倒插门儿女婿岂不是一妙宗儿?”

    “可不敢可不敢,你们家那小姐我可招惹不起,看你这般不痛快,莫不是醋了?”

    “醋你个大臭虫!不想留下还不赶紧爬,待会儿来人了更麻烦。”

    戚威被他骂得没脾气,赶忙递了肩膀给他踏着,二人一起翻到墙头,戚威先行跳下,旋即发出极短促的一声闷哼,似乎想呼喊什么,却又戛然而止。

    天未全亮,府中灯火通明尚自不觉,墙外却是依旧夜色沉沉,看不分明,润之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笼罩在喜悦中的锡晋斋,不知父亲正在做什么,往后……但愿素池替我尽孝膝前。

    回过神来,纵身一跃——

    预想中冷硬的地面并未如期而至,润之只觉得身下一沉,竟是直接落入了数人组成的肉盾之上,心中大惊,却见来人倶着黑衣,在夜色之中极难察觉,再定神看,倒各个儿都是府里的熟面孔。

    戚威甫一落下便被暗地里一记手刀劈晕,此时正自歪在一旁昏迷,守卫们小心将润之放下,不发一语,讷讷退进夜色里。

    一道声音骤然响起——

    “你的腿不要了么!”

    ☆、重逢时

    “你的腿不要了么。”那声音不显喜悲,淡淡道,“这么高的墙也敢跳。”

    声音里散出些格格不入的肃杀气场,分明是三伏尾巴,顶暑的天儿,润之却觉得通体冰冷,突地打了个激灵,他一节一节地转过头,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吉时快到了,你这又是要往何处去?”

    周遭一片寂静,那些喜庆的气氛似乎被一道高墙阻断,全然拢罩在身后,一丝一缕也无从泄露。

    忽而一枚炮仗炸响,生生将天色撕开一条口子,鸡啼紧接着四处奏起。

    润之回过神,慢慢唤了句,“爹……”

    和珅呼出一口气,朝他伸出手,像是从前无数次那样,“囡囡,过来,到爹爹这儿来。”

    “爹,让我走罢。”

    他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

    微茫的清晨里,润之逆着光,看不清和珅脸上的表情。

    和珅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你爹在这里,你的家在这里,你往哪里去?”

    “孩儿已经长大了。”

    “是啊,是长大了,跟爹一样高了。”

    润之少年人圆润的下颏瘦得发尖,身量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纸片,不知何时,他竟瘦成这样了,和珅抬起手想摸摸他的头,润之向后撤一步,躲了开去。

    “润之,别使性子了,跟爹回家去。”

    “爹……您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如今也有了自己所爱之人,心知所向,此身早由不得自己,若没了永琰,儿子焉有性命在,求父亲,给儿子一条生路。”

    和珅喉咙哽咽,像是吞了刀子一样疼痛难忍,十分费力地说,“这世上从未有一人,是离了旁人便不能活的……”

    “既是这般,爹便放了我去找……”

    和珅自顾自道,“你尚年少,一时分不清亲疏内外也是情有可原,要知道,这天下除了你爹以外,再无旁人全心待你,你听话些,懂事些……还是爹的好孩子,爹与囡囡,还同从前一样……”

    “不能了,爹。”

    润之双膝落地,声音低沉却坚决,在晨光中沾着露水的寒气,“恕孩儿此生不能尽孝膝前,来世结草衔环,必报答爹爹养育之恩,儿子给您磕个头,这就走了。”

    “养育之恩,呵,好一个结草衔环!”和珅手指痉挛,脸上显出一个极其可笑的扭曲的表情,旋即眼眶通红,手掌颤抖着扬起来,似乎想要抽他一巴掌。

    “爹打罢,”润之也红了眼睛,跪着不肯挪动,“爹打过了,权当是了断这一世父子缘分。”

    和珅猛地倒抽了一口气,气息从中阻断,疾咳两声,竟骤然咯出一口鲜血来!

    润之似被重拳击中面门,连带着眼前薄雾里全是星星点点的红色,慌忙起身要扶。

    和珅避开他,脱力地摆摆手,倚在墙上微微阖着双目。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想,昨天这个孩子还骑在自己肩头看风筝,还不到膝盖高,又白又嫩的一小团子,谁见了都说嘴甜乖巧,怎么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口口声声说什么‘了断这一世父子缘分’,一刀一刀剐在他心头上,疼得直哆嗦。

    “爹……”

    润之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无力地张张嘴,想说我不走了,我听爹的话了,都是我错了,爹别生气,我这就回去,成亲,可是话堵在喉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和珅在熹微的晨光中睁开眼,再没去看儿子,只瞥了昏迷的戚威一眼,再开口时语气出奇平和,就如同谈论今年花开甚好。

    “这人日日想带着你往外跑,实在不好,不若……杀了罢。”

    “爹!!!”

    润之心头登时涌起巨大的恐惧,这样的和珅他从未见过,但他知道,和珅是真的会杀了戚威,就像杀死那只养在府里多时的雪沙豹,就像碾死任何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自己的坚持是多么可笑,和珅即便是用上对待旁人十中之一的手段,也足以逼他就范。

    他从未比这一刻更怕他,如同惧怕一个生长在自己血肉中的心魔,原来自己一直就在父亲的鼓掌之中,所有的侥幸,不过是倚仗着疼爱。

    “爹,我知道错了,”润之哭喊起来,像只瑟缩绝望的小动物,“他是我的朋友,他救过我的命,别杀他,我跟您回家,我什么都听您的,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杀他,我再也不敢了……”

    他疯狂地磕头,额头撞破了也浑然不知,眼泪顺着消瘦的面颊流淌到地上,和着血,润泽了一小片土壤。

    和珅将他抱在怀里,牢牢抱着,不准他再磕头,但润之的力气却出奇大,几乎要恐惧地挣脱开去。

    和珅的手慢慢覆在他后颈处,片刻之后,疲惫地叹了口气。

    夏日骄阳似火,把晨间的薄雾驱散开去,暑气蒸腾起来,如同遍布空气中的游丝,收拢包裹,丝丝入扣,令人无处遁形。

    其实和珅年轻时,颇有过几年撒泼打横的无畏劲头,少年心气儿好高骛远,不是没想过为侠为豪,莫说前辈晚辈,只要他一横眉,连乾隆也得怵他三分,秦淮一霸的名声响了许多年。

    可惜那时以天为盖地为席的一腔孤勇,到底是有了润之之后就被磨得一干二净,连丝灰儿也没剩下。

    天王老子也盖不住的混不吝如今怕狠了自己亲儿,说起来只剩苦笑。

    和珅是真怕了。

    怕他吃苦,怕他受痛,怕他颠沛流离,怕他无枝可依,恨不得将胸中一颗滚烫的心挖了去捧给他,浑然不在意胸膛破了的空洞鲜血淋漓,嗖嗖地灌着冷风,疼得钻心,哦——没有心了。

    这儿女债究竟要还到几时,他想,自己恐是上辈子冤死了人家清廉官,糟践了人家好女儿,才落得个现世报。

    报应不爽,他还乐此不疲、甘之如饴,只怕哪日见不着这报应自己的小鬼儿,又要为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翻来覆去地剐心。

    润之这一觉睡了很久,明明只是清晨到夜里的光景,却觉得比养伤时成日成日躺在榻上做的梦还要庞杂。

    梦里自己穿着大红吉服拜堂成亲,父亲与母亲倶坐在堂上,笑眯眯望过来,等着自己与新媳妇儿二拜高堂,待喜婆牵着新嫁娘走近,才见那人居然长着永琰的脸,惨白的面门涂着红胭脂,仔细看却发现是个给死人扎的纸人。

    润之猛地惊醒过来,耳中嗡嗡地响了好一会儿,周遭一片黑暗,晃了晃头,过得半晌才想起今夕是何夕,戚威恐怕已上了黄泉路,而他竟是好端端躺在自己的榻上。

    外头推杯换盏与歌舞声不时传来,他抬抬袖子,顺着窗子投进来的月光,看清身上穿着的是件大红色的吉服,袖口儿绣着金线松针,与梦中别无二致。

    吉服殷红如血,却无端让他想起黄土白骨,无数墓碑森然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当年元瑞给的匕首还挂在墙上,润之将它取下来,放在手心把玩许久,外头的声响渐渐停了,剩下万户捣衣声,分外凄楚。

    匕首锋刃慢慢在吉服的缎子面上游走,黑夜之中仿佛一尾闪着寒光的银鱼,最终停在心口窝上方空悬,驻足不前——

    转眼便要落下!

    ‘叮’一声脆响,一颗石子弹来,准确击中霜刃,润之一怔,虎口被震得发麻,匕首铮然掉落在地!

    下一刻天旋地转,黑暗中他被拥入一个久违的怀抱,熟悉的苦丁气息瞬间缠裹上来,将他困在这方寸之间。

    如若此时依旧是梦境,那么他便愿以这一把消骨立誓,期许一生都不必醒来,就这样停驻,醉生梦死。

    那双手臂太过有力,带着珍重的颤抖,简直要将他揉进身体里去,靠得太近太紧,又将两个越发急促的心跳融在一处,温暖的大掌轻轻覆盖住润之的双目,火热唇舌便蜿蜒而下。

    后背咚地撞在榻上,此时疼痛也化为激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搂着永琰的脖子,凶狠地吻回去,带着无数相思酿成的愁苦与委屈,皆融化在爱人久别重逢的一个吻中。

    “我来了……”日夜思念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一路灼烧进他的心中。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的。

    其实不必宣之于口,若是相爱,又怎么会不能彼此感应,那些忐忑的等待,不安的守望,皆伴随着永琰的到来化作浮生泡影。

    他像是沙漠中踟蹰苦行数百年的一缕孤魂,终于在灰飞烟灭之前,跳进那片让他义无反顾的海市蜃楼。

    可他还有一句想好了很久的话,一定要问。

    “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

    浪迹天涯。

    润之的泪终于落下来。

    ☆、魂归处

    润之的眼睫颤抖着反复蹭过永琰掌心,心里便源源不断爬出来无法遏制的麻痒来,好似许久不曾见这人,一直在胸口憋着一口气,千言万语到了此时,却随着心里那一股气一块儿散了。

    只觉得月光清辉散落处,尽是难以安放的思念,此时抱在一起,什么也不说,就十分惬意。

    屋内寂寂,二人倶不再言语,润之的手顺着永琰肩头向下摸,抚过坚硬如铁的背部线条,终于停留在那块巴掌大凸起的伤疤上。

    “还疼么?”

    “疼,”永琰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野兽般地嗅动脉上的一小片肌肤,“每多念你一分,便更疼一分,”叹息一般,“一百七十二日,无一时、一刻不疼。”

    永琰又伸手去探他的右腿,顺着朝下摸。

    “和珅打的?”

    “早就不疼了,”润之说,“你那日根本没醒,我被打的事是谁跟你说的?”

    永琰顿了一顿,“戚威。”

    “戚威?”

    “是。”永琰道,“自山道回京时,在乱葬岗狼群里遇他,那日之事便是他同琰哥讲的。”

    润之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自己虽任意妄为,但和珅到底是自己的父亲,润之原是对他再了解不过了,心知他不论如何都不愿让自己难受,若是戚威无事,他突然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奢望。

    “那其他人,师父、尹大哥他们呢?!”

    永琰亲亲他的唇,“他们好好的,都在乌苏。”

    他们没死……他们都好好的!!

    “陈骁呢?”

    永琰亲他的眼睛,“他也在。”

    “牛不平呢?”

    永琰亲他的鼻尖,“也在。”

    “石鲁呢?”

    永琰有些无奈,尹壮图所带军队虽与喀什一战有所伤亡,却好歹剩下近三万人,若是一个个问下来,这天都快亮了。

    “莫提旁人,你且放心,他们都没事,早在刘墉派兵围剿八宝山之前,你师父便分批撤离大部分留守兵将,连你那小师兄刘必清也随军同行,如今他们都在乌苏,很好。”

    连日来压在心头的千斤巨石瞬间化为三两清风,柔柔地吹过润之头脸,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他傻笑起来,口中不住喃喃,都在,都在呢。

    永琰心也教他暖化了,只想法儿更安他的心,埋头吻他,温柔道,“乌苏虽不算富庶,但胜在广袤,柳军师带领将士们,因地制宜,梯田养稻,旱地培谷,粮食一载三熟,已然初见成效。另外,尹壮图南下时沿途以亲王亲兵旗号在各镇县暗中招兵买马,如今已招揽了不少贤才。还有……大家都很想你。”

    润之鼻子发酸 ,也将手贴在他手背上。

    “让我看看你。”

    “别看。”

    永琰的声音中掺杂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却立时便感受到指掌下的湿润,心中更加不舍,支吾道,“还是,别看了……”

    润之一寸一寸坚定地将他的手拉开,心中做好了极充分的准备,不论这张脸变作如何模样,也是要看一辈子的,一辈子那么久,再丑也看习惯了。

    大掌慢慢挪开,倒是使了点力气,两个人暗自角力,还是永琰先行让

    步,彼此日夜思念的面孔才缓缓显露。

    月光温柔映在爱人脸上,那是一道横贯整张脸的疤痕,如今已没了血肉模糊时的触目惊心,唯余下淡淡一抹浅色,并不如何明显,细看却乖张地蛰伏在面侧,昭示着当时的惨烈。

    不过数月之间,永琰的面庞完全褪去少年青涩,坚毅线条勾勒出青玉容颜,刚硬两道浓眉转折,斜入天仓,显出些不同以往的莫测。

    唯有眸中情意不曾稍变,令润之醉酒一般恍惚,而那道伤疤被他的容貌一衬,反而显得微不足道,黯然失色。

    就这样一道伤疤,将他的琰哥迫得如此,他有些想笑。

    润之指腹在上来回抹了抹,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丑了。”

    那人身上的温度褪了个净,简直比打了败仗更挫败。

    “这么紧着这张脸?”

    永琰面色涨红,似乎难以启齿,须臾才道,“不紧着,怕你嫌。”

    “骗你的。”润之得逞大笑,“我倒觉得,”舌尖试探地舔了一遭,唧亲了个响的,“比从前更有男人味些。”

    “这个人小爷喜欢,这道伤疤小爷也喜欢,只要是长在你身上,什么都喜欢。”

    一句话说得极为露骨,一时气氛胶着暧昧,永琰的手在他身上四处游走,却是极为克制着力道,如同蛰伏的豹,矜持的鹤,迷蒙中带有蛊惑之意,又小心翼翼如同对待贵重易碎的瓷器。

    心疼万分,“怎么瘦成这样了?”

    “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总要瘦的……少说话,赶紧的……”

    “赶紧什么?”

    “要……呼……要那个。”

    “润之,你身上有伤。”

    “不碍事,进来。”

    入夜里,各种声响逐渐被情欲的喘息□□声淹没,桌角除蚊虫的线香寂静燃烧,黑暗之中逐渐凝聚成红点,跳越不休。

    永琰便也不再多说,着力殷勤疼爱,好似要将天各一方时的所有相思之苦一并归还。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叹息,极快地隐匿进碰撞与纠缠之中,再不可闻。

    这一刻,润之忘记了自己是谁,今日是何日,窗外歌舞鞭炮觥筹交错又所为何事。

    成亲、公主、父亲,所有性命攸关的大事皆抛之脑后,只记得在此时身体里的是永琰,他爱的人也是永琰,热辣的痛意与隐秘的欢愉,潮起潮落,既痛且快,给予他一切的人,是永琰。

    眼前白光阵阵,迷蒙中他听见永琰在耳边低声喃喃。

    “润之,如今琰哥虽在关外,但朝中有刘必显操持,时时白隼互通,暗线已布,尚需时日打点,若得刘统勋与你父助力,至多三年……”以额头抵着他,轻轻碰了一碰,“旁的都无所谓,来日琰哥即便为此事身死,你亦不可消沉,不可忧劳,不可自寻短见,你只需记得,琰哥魂之归处,定是你身边,你活一日,我便护你一日。”

    “琰哥……”他努力睁眼去看,只得到一记深似一记的撞击,将他的神思颠得支离破碎。

    “再叫一声。”

    “琰哥。”

    “再叫。”

    “琰哥……”

    后来他的嗓子也哑了,疲惫极了,终于心满意足地蜷成一团,像只被顺了毛的小动物似的,缩在永琰怀里睡去。

    一夜无梦,一切都似回到原点,只要在他身边,便是最安稳的所在。

    天色微亮,润之的睡脸如婴儿般纯净,他出落得越发俊美逼人,唇边生出象征着成熟的零星几根细软绒毛,许是做了什么好梦,嘴角隐隐翘起个温顺的弧度,永琰看了许久,似乎要把他的脸庞牢牢印在心底里,反复描摹,永不相忘。

    半个时辰后,永琰将他紧攥的手慢慢展开,悄无声息地为他盖好毯子,想了想,又走至案旁,提笔写下一行字,打成纸卷儿,轻轻塞进润之手里。

    他于寂静之中注视着他,眼中擒着无限的温情与眷恋,宛若浸润了星辰浩瀚,而眼前人便是那银河之中最明亮的星斗,流光溢彩,令他不忍错目。

    后来的许多年里,他无数次穿梭在黑夜中,努力向他看去,等待着他,守护着他,却再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拥有他。

    他曾想要许这山河表里,一个安稳现世,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所念所求,皆不过一个他而已。

    又过得良久,永琰终于不舍地亲吻润之的额头,起身退出门外。

    离开润之身边的这几步似乎耗尽他所有力气,关上门,缓缓蹲下身来,头靠在手背上痛苦地喘息,肩背肌肉绷得极紧,如同一只身受重伤的野兽,浑身浸透了绝望的气息。

    旋即起身,加快脚步自厢门出至正房,踏过院中满地喜庆红皮,毫不避讳地推门而入。

    “多谢。”

    “不必。”和珅放下茶杯,并未看他一眼,神色冷漠,“护身火器也好,入城关牒也罢,我所做之事,桩桩件件倶是为了犬子,嘉亲王不必言谢。”

    永琰缄口不语,自怀中取出以黄绢缠裹之火铳,就近置于几上。

    永琰兀自道,“包裹内有一份名单,还望和大人着力提拔。”

    “你又如何肯定我会助你?”

    “全无把握,但何妨一试。”

    他将他的至宝握在掌中,交锋之下,胜负立现。

    和珅许久方叹罢一口气,终于认输。

    “我虽对你全无好感,奈何犬子一门心思要助你、护你,从前我亏欠你父亲,如今一报相抵,合该是天意。”

    永琰微微皱眉,似乎并不认同他的话,却也未曾出言打断。

    “嘉亲王本非池中之物,兵戎相见之日只怕不会远了,和珅别无所求,只愿嘉亲王怜恤犬子一片赤诚,届时尤记今日情分,给他一条生路。”

    ☆、横尸眉

    朝中盘根错节,和珅明显感觉到一根暗钉打入,从平定大小和卓将领人选,到兵权一事令刘墉频惹奏疏,户部兵部出力颇殷,似谁人在背地里操持,步步抬举刘氏,却点点削减刘派与八皇子势力,渐呈捧杀之势,迫得他们接连让步,只待奋起反击之时。

    待到那日,便也是十五皇子回朝之日。

    永琰暗中所谋之事被和珅一语道破,眼中杀戮寒光一闪即逝,紧紧攥拳,良久方斩钉截铁。

    “我必不伤他。”

    “嘉亲王一诺千金,但愿牢记今日所言。”

    和珅长叹,“昨日之日不可追,明日之日须臾期,走罢,待你回寰之日,我恐也要唤一声圣上了。”

    永琰不答,转身大步行至门口,蓦地回头,低声说了一句话。

    和珅浑身一震,心中似撕扯绞痛,在那样的目光下,他竟感到些没有来由的惧意,好似今时今日,站在面前之人并非发配偏荒的落魄皇子,而是君临天下的在世真龙。

    别过脸去不再望他,咬牙道,“走便是,若你有心,何患没有亲自护他那一日。”

    永琰听罢,委身屈膝,面朝着和珅的方向,稳稳叩了一个头。

    润之醒来时,屋里的冰鉴方才支上,凉气丝丝,格外怡人。

    多宝依旧立在垂花拱门后头,日光透过窗纱,这光景令他想起许久前一个同样的清晨,那时二人初识□□,永琰在案头留下许浑的诗句,空许了个‘来日’。

    手心纸卷被攥得太久,已有些发皱,润之展开来细细端详,片刻之后猛然从榻上跃起,单衣赤脚翻箱倒柜,许是动静实在大了些,多宝闻声进屋。

    “少爷,”多宝道,“这是寻什么呢?奴才帮少爷?”

    “不,不用。”

    经了好一番折腾,润之从压箱底的衣服口袋中摸出另一张纸条,那纸条明显已有些年头,边角皆有些泛黄,却被主人完好地压实,平平整整,藏在前襟贴着心口的襟袋。

    他小心翼翼将两张纸笺拼在一处,只见笺上各书上下一阕诗句,笔力雄劲,入木三分: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来日登得九龙巅,与君风雨下西楼。

    昨夜里闹腾了大半夜的宾客们到底没见着新郎官,左右皆是同僚熟客,各自吃酒尽兴便散了。

    京城百姓们都道昨日听了桩新鲜事,天子嫁女,世子娶亲,除却漫天排场与送亲队伍做足全套,绕城一周,却是连新嫁娘与新郎官的影子也不曾见着,到头来不得而知,只道贵人连脸面也是金贵,不轻易教人见的。

    日子还得一天天过,谁也不曾料到,自成亲之后,曾经的开朗的润之好似一夜之间又回来了。

    纪晓岚比谁都欣慰,体现在饭量上就是一顿三碗猪肘子。

    “我就说,诶我说没说,老和。”纪晓岚眉飞色舞,“孩子成了家,自然就懂事儿了,都不用教,这都教不来,得是自然而然,嘿,水到渠成。”

    “少嘚瑟,把你那烟袋熄了,呛得睁不开眼。”

    “不行地~你倒是求仁得仁,儿子也成了,倒贴的儿媳也赚来了,我这些天可就累得狠了,还不兴我抽两口解解乏么。”

    “旁人背地里给你起了别号了,你可知道?”

    近来大小和卓一事暂歇,朝野上下一团和气,唯独有那么几个死谏派硬骨头,怕是就不知何处捕风捉影而来的兵权一事起了戒心,一直揪着刘墉不放,今儿上奏说他卖官鬻爵,明儿拟折告他营私舞弊,弹劾奏折屡见不鲜。

    乾隆无法,既不能完全视之不见,又不能此时办了刘墉,只得再安排这些成日无所事事的愚忠老臣点儿旁的事,转移一下多余注意力。

    这不——纪晓岚纪大人光荣中招,作为圣上钦定的总篡修官,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带领一干老臣,开始编写《四库全书》。

    为国为民的名头山压下来,老臣们个个儿心满意足,埋头苦干,谁也没那闲工夫弹劾刘墉了,可苦了纪大学士,整日烟袋不离手,也就渐渐得了个纪大烟袋的响亮名号。

    “老和啊,你当我想呢。”纪晓岚继续吞云吐雾,烟袋锅嘬得滋滋儿响,“你是不知道,那《四库》有多庞杂,经史子集皆要包揽,一应史实倶得囊括,圣上他老人家上下嘴皮子一碰,上传下达,看这架势,想来没个十年是不能竣工喽——”

    和珅不愿搭理他,“既然如此,我这儿就不留纪大人了,您该忙忙去罢。”

    “行啊,我老纪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底遭虾戏拔毛凤凰不如鸡……”

    “赶紧滚!”

    “得嘞~”

    纪晓岚马不停蹄滚到门口,顺走了厅前拾花丫鬟一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的少,对不住宝宝们

    ☆、致远者

    润之将两张纸条亲了好几天,才舍得粘好裱完,悬在床头时时观赏。

    这日出门时正见固伦和孝坐在廊下,专心致志提笔作画,眉眼舒展,个中自有一道悠然宁静,竟似与世隔绝。

    一旁只带着个懒散丫头,这会儿与多宝站在一处,不知小声聊了些甚,面上羞得红嫩。

    若是一直不曾见着她,润之几乎快忘了自己已然是个成了亲的人,固伦和孝也没半分公主架子,处处勤谨,极少开口,把存在感降至最低。没过几日,盘桓在所有家仆婢子心头的紧张气氛尽数散去,大家一如往常,该怎么还是怎么,仿佛府里娶进来个公主不过是添双碗筷的事儿。

    说起来润之心中也总是有些别扭的,他这位额驸实在当得不够资格,迎亲那日不曾露面不说,连公主入府好几日了也未说过一句话,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润之偷眼打量她,左右不过和素池差不多年岁,又是圣上的掌上明珠,在宫里肯定也被疼宠的紧,哪知道一朝嫁人了,却被丈夫如此冷落苛待,搁旁人定是一哭二闹了,偏生她不甚在意,连苦也不诉一声。

    转念一想,天家性情最是凉薄,皇帝连自己的亲儿子也能说发配就发配了,更何况是个女儿,恐怕盛宠是假,物尽其用拉拢权臣才是真。

    这么想来,又觉得那小小的背影有些可怜,都是身不由己,棋子而已,自己虽说不多喜欢她,到底也别冷着人家,只当个异姓妹妹也就罢了,便信步走去。

    多宝聊到兴处,一时未查,倒是一旁随侍的小丫鬟先行觉察,抬头看来,便见一俊朗绝尘的公子缓步而来,心想这大概就是公爹老爷那位世子了,果真端得一副远观自在如飞仙,今睹分明似俨然的天人容貌。

    小丫鬟面上一红,连忙手足无措地福身施礼,“见过额驸。”

    固伦和孝笔势微微一顿,施施然起身福了一福。

    “不必多礼。”

    润之平日在府中随意惯了,一应狐朋又是清一色男子,实在不知如何与女孩儿相处,往她面门上瞥的这一眼却正瞧见那半边折断了的眉头,霎时间想好的话茬儿忘得一干二净,只得摸摸鼻子,没话找话。

    “你这画的是什么,牡丹,还是睡莲,我看看。”

    本以为女孩子惯常该画些花儿啊柳的,不想略略一打量,却见桌上摊开的纸上寥寥几笔,赫然勾勒出一副行军打仗的阵图!

    “这是……”润之吃惊,“这是降龙阵?”

    固伦和孝眼帘也不掀一下,“是。”

    “这穆桂英大败辽军时布的阵,你竟会画么。”

    “……”

    “来来,坐下说。”润之感到十分新奇,本以为宫中的女子皆该如弱柳扶风,动不动就娇嗔晕厥,再不也是蛮横娇贵,时不时要香脂环伺,想到竟还有对行军布阵感兴趣的。

    “这阵法你从何处看来的,竟记得这般清楚,连左翼方队比右翼多五十四人这样的细处也没落下。”

    “夕时在宫中,父皇常与我……妾身,谈论行军布阵之法,久而久之,自然记得一些。”固伦和孝中规中矩地答道,“额驸见笑。”

    “你不必自称妾身,这个称呼实在怪异的很,你我平辈称呼即可,另外,你可以唤我的表字。”

    润之继续问道,“除了阵法,行军,你父亲还教你什么了?”

    “兵器也识得一些。”

    “哪些兵器,寻常刀剑会使么?学过哪些剑法?”

    “并不擅长,剑法只会一套平沙落雁,在神机营中时,峨眉刺用的顺手些,旁的还学过些机巧制造术法。”

    “你还在神机营里待过,那你认得……罢了,那你会骑马么?”

    “会的。”

    固伦和孝不动声色,任由他问,不时神色寡淡回应两句,润之与她聊起军营治理之法,倶是对答如流,渐渐竟能聊到一处。

    她说起话来四平八稳,不疾不徐,全不似初嫁少女羞怯,更不同于自家小妹叽叽呱呱连弩机括似的雨打芭蕉,论起御军抗敌之法更是侃侃而谈,落落大方,反而有种安定人心的神奇力量,就像……

    永琰。

    润之有些迷惑,要说同是乾隆的孩子,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脉,有些相似之处也是寻常,但那位心狠手辣的八皇子他也见过,感觉就全然不同,难不成血脉这东西还任人唯贤么。

    还是……其实天家之人也多狠辣之辈,只是有些还未曾显露出来罢了。

    “那有机会一起纵马。”

    固伦和孝眼中终于迸发出一线不同的光亮,“能么?”

    “当,当然。”

    也不太好说,谁知道这足禁要什么时候解除,能不能出得去门还得看和珅的意思。

    “那好,那好,纵马好。”说着还有些难以启齿,“架子上的那些兵器……我能耍耍么?”又连忙保证,“我轻拿轻放,不会弄坏的,也不会被旁人看见。”

    “……”

    润之简直败给她了,哪有这样平易近人的公主来的。

    “当然可以,这府里以后就是你的家,想拿什么,拿便是了,不必知会我。”

    “多谢。”

    润之挠挠头,“不,不用谢。”

    ☆、束甲攻

    一连数日,润之皆与固伦和孝谈天论地,入夜方分,甚是投契。

    “若是暴民人数达四万,朝廷只三百人,该如何押送方不暴动?”

    固伦和孝思索片刻,斟酌道,“力量相较悬殊,私以为不可以暴制暴,必得二人为一小队,四人为一大队,十六人为一帐,六十四人为一营,五百人为一旅,以此类推。实行连坐,一人犯错可牵连一队,两人起义可腰斩一帐。”面色淡然,“由此将四万人划分开来,每一营分派三名将士看管即可,各个编号,早午晚三次点卯,自不会有掉队或者错漏。”

    “很对。”润之赞许道,“不论怎样身份地位的人,总是有情谊在,连坐一出,自是怕牵连旁人而不敢造反了。”怪不得尹壮图他们不肯反抗,原来如此,“那么你觉得换铠甲为藤甲,可有利于山地实战?”

    “藤甲轻且保暖,可减轻负担,大大提高行军效率,但也有一弊端,便是极易引燃,如若敌军采用火攻,恐怕十分不利。”

    “若非天时地利,火攻亦是不易。”

    不论时隔多久,那次惊心动魄的经历仍旧历历在目,元瑞以命相博,护住自己时的神情每每浮现在脑海中,令他心酸且痛。

    “倒是。”固伦和孝觉察他神色有异,不知想到何事,不欲打搅,便兀自抬目去望檐子上一溜枯黄的草蝈蝈。

    润之沉思片刻,又道,“本朝曾有与草原部族打仗的先例么?”

    “有。”

    “何曾?”

    “六世□□圆寂次年。”

    六世□□进京圆寂次年,正是父辈人二十出头年纪,乾隆颇不受宠,紧接着苏四十三起义,后与清军抗衡两月,后清军火烧华林寺,起义军才被全部歼灭。

    这原是一段陈年旧事,固伦和孝也是后来在国子监的史册中了解,苏四十三祖籍新疆,是不折不扣的草原人。

    本不过是个安分守己的私塾先生,不知怎的,纠集了大批草原难民造反,开始时朝廷内部矛盾重重,没将这小撮流民当一回事,只派当地散兵镇压,不料苏四十三其人虽不是练家出身,却是个治军奇才,沿途攻占六省,暴民队伍越发壮大,挥军北上,直至甘肃河州。

    当时朝廷九王夺嫡异常凶险,乾隆便是凭借着平定叛贼躲过一劫,后来更是牵扯出王望贪污一事,令先皇革了一大批朝廷命官的职。

    固伦和孝将在史册上所见一应讲于润之,并不好奇他为何有此一问。

    润之:“苏四十三后来如何了?”

    “死了,战死在华林寺。”

    润之不解,“他死之后,为何其余暴民仍在负隅顽抗,他既然是组织者,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旁人总该懂的,组织者被杀,应该立即弃械投降才是。”

    “不然。”固伦和孝摇头,“这就和草原狼失去了头领,下一任狼王会在同一时间诞生是一个道理,草原人与中原人带兵大有不同,他们像蚂蚁,关键时刻可以为保全大局而牺牲任何一人,能够同仇敌忾,亦可以各自为战,这是草原精神。”

    “唔,当时随君出征的武将可是刘统勋刘大人?”

    “正是,如今朝中武将亦是以他为首。”

    “这我知道,前段时间大小和卓也是他带兵出征的。”润之兜了一大圈终于绕到正题上来,“我御前行走年头尚浅,不知刘统勋其人,品性如何?”

    固伦和孝心说这才是你想问的,却也不戳穿他,老神在在道,“我常在后宫,倒也不甚清楚,只素日里听父皇提起,说刘大人与你父交情甚笃。”

    亲厚也是真亲厚,却不如纪晓岚走动频繁,润之也只是在年节父辈相互拜访时与之有过数面之缘,实在谈不上熟稔。

    想通过父亲与刘统勋联络暂不可行,但润之清楚,永琰若想回京,光是暗中安插文官尚不足够,必得有身份地位贵重的武将加持才可,但是……

    正自思索,一枚石子越过高墙,咚地一声击中润之发顶。

    “诶呦!谁乱扔石头!”

    此时正是院中守卫换班,又逢午后懒散,润之不愿他们在一旁听自己与固伦和孝说话,便统统打发了去别处候着,不想却被墙外小贼钻了空子,一枚一枚朝里头投石子,估摸着正欲闯空门。

    “看我逮着你不……”润之气急,从地上捡起石子便全力掷出——

    “嘘——”

    戚威艰难地爬上墙头,刚一露头便被凌空而来的一枚石子击中,光荣坠毁。

    “方才那人……”

    固伦和孝憋着笑意,令一张颇平淡的面孔显出几分生动。

    “你与那小贼相识?”

    润之后知后觉道,“好像是……”

    墙外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立时惊动了门房守卫,一时呼和声四起。

    “兀呐贼人!竟连相府院墙也敢攀爬,可是不要性命了?!给我拿下!”

    戚威摔得七荤八素,任由门房招来一队巡防守卫围了个圈,守卫头子横刀在前,抵在戚威颈间,想先将这倒霉小贼拿下。

    门房定睛一瞧,疑道,“这贼人瞧着倒十分眼熟。”

    “认出爷爷啦,我可告儿你……”

    戚威疼的抽气,操起新学的京片子想唬唬人。

    门房:“别是个惯偷儿,不如侍卫大哥劳动贵步,先将他交由大理寺法办。”

    戚威:“……”

    戚威出离愤怒,“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两个月之前刚跟你打过照面,就他妈是你小子朝门外扔的爷爷!”

    “那更不是善茬,强闯不成改翻墙了,必得法办!”

    “欸我说你们怎么——”

    侍卫头子狠狠一拧眉,“老实点!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住手!”润之扶着膝盖,边喘边道,“别动他——”

    “少……少爷。”

    众人慌忙退至一旁。

    戚威见撑腰的人来了,登时换了副面孔,方才趾高气昂的气焰散得一丝不剩,眼泪嚓地嚎。

    “出人命了~~~剑都架脖子上啦~~~”

    侍卫头子一看自家少爷出面也怂了,慌忙收了剑,“欸欸欸你可别血口喷人啊,谁看见我把剑架你脖子上了。”

    “诶呀~~~~”戚威不依不饶,“脑袋差点没啦~~~~诶呀~~~~~~”

    “行了别嚎了!”

    润之三步两步越过众人,揪着戚威脖领子将他一路拖进门去,到门口时略一思索,又转身对呆愣的众人发话。

    “今日之事,莫要说出去。”

    “你还回来作甚?”

    “我想你么。”戚威不平则鸣,“怎的那落魄皇子想来看你就来看你,我都教你爹扔乱葬岗去了,千辛万苦来了连个好脸儿都不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润之一见他这副西子捧心样便想笑,心说,每回来都要弄出这么大动静,再教我爹瞧见了,还不真拿了你的命去。

    “行了别哭了,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子汉,别动不动就跟小姑娘似的柔柔弱弱掉金豆子。”

    “此话不然。”固伦和孝上前,肃容道,“木兰替父从军、良玉为国征战、平阳公主带兵出征,上治国,下安邦,攘外而安内,哪一个都是巾帼不让须眉,才华胆略皆不输男儿,何来柔弱可欺之说。”

    润之连忙辩解,“并非柔弱可欺。”

    固伦和孝难得坚持,“那是如何?”

    润之满肚腹搜刮,平日里巧言善辩的本事一遇见女孩子就烟消云散,令他十分困窘。

    戚威略一思索,道,“自古女子崇尚无才便是德,在我看来则不尽然,班姬续史之资,谢庭咏雪之态,是女子德才之美;木兰替父,良玉为国,是女子奋勇之美;昭君出塞,文成入藏,是女子舍身之美。”不自觉地摇头晃脑,“种种皆是至善只义,寻常男子又如何能及其万一,不过话又说回来,木兰征战十二载,竟连同寝同食的战友也分不清雌雄,想来相貌上许是处处受限,不若公主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流转生辉,令人过目不忘。”

    过目不忘倒是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就全不沾边了。

    一番话既化解了尴尬,又表明了立场,分明是恭维话却说得耐听,固伦和孝掩唇一笑,福身见礼。

    戚威抱拳躬身,“见过十公主。”

    两人便算不打不相识了。

    ☆、伐高树

    院里虽有茂密植被荫凉,到底秋老虎尾巴粗,热得人心焦,润之方才又跑了那一通,身上粘腻难受的紧。

    “走罢,一同到厢房来,实在晒得荒。”

    待三人坐定,屋当中冰鉴摆上,软滑凉糕入口,戚威全无形象地瘫在贵妃榻上,舒坦的唉唉叫唤,半点儿不见外。

    “诶——你说你们家前院儿墙咋就这么高,屁股都给爷爷摔八瓣儿。”

    “谁让你跳。”润之说,“后院儿不是矮么,你怎么不跳?”

    “谁说后院矮的!”戚威直跳脚,“后院加高了足足一丈,比前院还唬人,还是外扣的,你不知道?”

    润之还真不知道。

    “再说了,后院有你那如狼似虎的妹子,我敢么,说真的,你家还怕偷儿么,有人敢惦记么,估么着是你爹防你跑呢。”

    润之摇头,“非也,我爹绝不是怕我再跑。”

    “是防着旁人。”固伦和孝一语中的,“刘墉的驻兵明面上撤了,暗中尚有探子埋伏。”

    “你怎么知道?”

    “我夜视尚可,夜里……”略有些尴尬,“夜里……出恭时见有探子着夜行服埋伏在附近高枝上。”

    “咳,咳,下回叫丫鬟在屋里放个恭桶。”润之摸摸鼻子,“既然见了探子,不如引出来一网打尽。”

    “不可。”

    固伦和孝与戚威同时说。

    “没有确凿证据在手,贸然引蛇出洞只会打草惊蛇。”戚威说,“润小之,人家公主可比你有勇有谋多啦。”

    润之窘迫,“那就……将院子周遭高树伐去一些,教他们没有落脚之地。”

    固伦和孝淡淡一笑,表示赞同。

    “欸~”戚威蹦起来弹了他一个清脆的脑瓜崩,“比我认识你那一阵儿可开窍多了,不愧是爷爷看上的人~~~”

    “少得意,小爷本身就聪明。”

    戚威:“对了,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固伦和孝:“世子正在与我打听朝堂上一名武将。”

    戚威:“哟,怎么着,想子承父业,当个贪官?”

    “滚你……”润之刚要骂出口,又猛然想到还有个姑娘家在场,生生咽了回去,“我爹手下留情没宰了你,你倒好,你、你以后不许说他是贪官。”

    “不说就不说,那你扫听朝堂上的人作甚?”

    不待润之接话,戚威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想为你那琰哥儿架桥铺路是不?”

    固伦和孝抿了一口茶,双手搭在小腹上,朝窗外看,似是在走神。

    窗外银杏黄落,日光柔和,正是一派秋日景色。

    润之似乎低声辩解了一句,她没有听清。

    戚威继续道,“你知不知道,你就是头拉磨的驴,他三不五时出现一会,就像在你眼前挂上一根永远也够不着的胡萝卜,不过贪图你身家显赫,能帮着他,等他真当了……那啥,用不着你了,萝卜也不用喂了,直接把你爽了,只因着你今时今日还有可利用之处才带你与众不同些。”

    “不是的。”

    “不是什么?”

    “琰哥不会。”

    戚威像是真动了气,俊美的面孔涨得通红,“他们天家的人都……反正你自己想清楚,不如跟我上山当土匪的好。”

    其实润之心里清楚,戚威并不是真正断袖,他口口声声喜欢自己,不过是江湖人结交的计谋。

    就像初次见面时他能舍了自家大哥不顾,转而出逃另投是一个道理,如若来日真到生死攸关,他或许也会权衡利弊,保命为上。

    可是转而想到在滇藏时,戚威也曾乔装涉险,舍生忘死地保护他,便又在心中唾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也可能是真心想结交他这朋友,不愿他吃亏,便老实不客气地把他当成自己人。

    可是又为了什么而结交呢?

    心底里阴暗处生出无数不可见人的坏蘑菇——无非是因为家世显赫。

    戚威是个江湖人,那是润之年少时最向往的生存环境,江湖人侠气、仗义、一身是胆,一人一剑就能浪迹天涯。

    可是接触久了,他慢慢发现不论是江湖还是庙堂,人总是趋利避害的。

    尹壮图愿意追随是想报当年灭族之仇,柳凤雏愿意襄助是许天下海晏河清,戚威愿意同往是为苟全性命于乱世,人人皆有目的,口头上的情谊不可靠,总是要图点什么,才能让人更安心。

    那么永琰呢。

    他从来没想过。

    “咴!想啥呢,跟不跟我走你给个痛快话,占山为王可比你当大奸……大忠臣的儿子快活,十公主您高见呢?”

    固伦和孝颇为认同,“江湖确是逍遥,晨钟暮鼓,安之若素,若无这一身负累,倒是个绝好的去处。”

    “十公主性情中人,在下佩服。”

    戚威一贯看不上天家人,此番与固伦和孝浅谈几句,去来之间竟有些欣赏这位公主的豪迈气概,绝不逊于男儿,又观她神态,有心玩笑几句。

    “十公主可也心悦我这润之小弟,”目光在固伦与润之之间反复流连,狡诈道,“你别瞧他生的妙,却也是个脑子不顶用的,不若你我二人竞争,价高者得,如何?”

    固伦和孝平稳接招,颔首道,“也可。”

    “戚威!”润之猛抽了他后背一巴掌,“玩笑也得适度,固伦清白女儿家,你多大年岁了,还有这逗弄心思。”

    “分明有来有往,如何是逗弄呢,分明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你且说同不同我走?”

    “不走。”润之道,“我应了琰哥,要在京中等他。”

    戚威脸色发臭,“你应了他这,又应了他那,他可也应了你什么,只叫你在此苦等?等他举兵谋反,攻回京城来,肱骨老臣一个也不会放过,你当首当其冲受害的是谁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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