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云洗完澡出来,一点点擦干身上的水珠。昨晚依然难以入眠,早上起来一张脸寡白,幸好热水一冲,加速血液循环,脸颊勉勉强强透出点红来。来到床前,慢慢展开熨帖平整的制服,不疾不徐地一件件往身上套。白衬衫的扣子从下一颗颗往上扣,一直扣到最顶,严严实实地包裹住瘦削苍白的身躯。拿过领带时,他的动作顿了顿,缓缓地绕过衬领,想了一下,不甚确定地打出一个结。他对着镜子仔细地瞧,觉得好像不太对,于是又拆掉重系,反反复复打了好几次,才勉强打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别扭的结扣。
    今天是开学典礼,每个人都要正装出席。踏云佩戴好胸章,收拾完自己,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确定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后,便准备出门。
    门一开,外头却站着两个人。
    聂云和伏尧在门外足足站了五分钟,犹豫着要不要敲门。伏尧等不下去,当机立断地抬起手,门忽然开了。
    踏云愣怔,一瞬间竟没认出他俩。他原本并未做好准备见他们两人,谁知他们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他站在门里,一时间说不出话,神情略微尴尬。
    双方僵了一秒,聂云突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踏云。“太好了,你终于平安回来了……”声音里有长舒一口气的轻松,似是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又带了点喜极而泣的哭腔。
    聂云发育后,高壮了许多,踏云跟他一比,小了两圈不止,头顶堪堪只及他的下巴,整张脸埋进了他的胸里。许久不见,曾经熟悉的人也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不过聂云还是那个温柔和善的聂云,对自己依然关心。踏云努力地抬起脸,笑了一下,抬手回抱,又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脊背,“好啦,我这不是没事了么,你别这么激动,淡定淡定……”
    聂云放开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微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脸。
    “都是成年人了,不要动不动就哭!”踏云故意扳起脸,“一点军人的威严都没有了!今后还怎么服众?”
    聂云拿手搓了搓眼睛:“哼,那也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为你掉一滴泪啊,我就是小狗!”
    “哈哈哈哈好的,我记住了。”
    “你们怎么来了?还穿正装,不是已经毕业了吗?”两人今天也穿了一身御天的制服,不同的是聂云跟他一样,是天蓝色,而伏尧的则是深蓝。
    “噢,开学典礼上,往届的优秀毕业生要上去致辞。”聂云说。
    “哎,厉害了啊聂云学长。”踏云玩笑着说。
    “行了,你可别乱喊,我听着鸡皮疙瘩起。”
    还没等踏云说话,伏尧抢道:“是啊,学长,我们可受不起。”
    这声“学长”怎么听着这么让人生气呢!
    “某人天天这么阴阳怪气,难怪发育了还是这么矮。”
    “你!”
    “我怎么的?”
    伏尧哼笑道:“你现在可打不过我。”
    “哦嚯是吗?”踏云刷地一把扯掉领带,“不打过可难说!”
    “停停停!”聂云双臂死死箍住踏云,“干什么啊你们?能消停点吗!”
    两人多年未见,一见面就瞪眼互怼,噼里啪啦烧起火花,动口不够还要动手,这一点真的是一点都没变。
    “都别吵了!伏尧,把东西给他。”
    踏云闷着气,一边胡乱地系领带,一边道:“什么东西?”他一早就瞧见伏尧手里抱了个乌漆麻黑的盒子。
    见他手上没空,聂云接过来,进门放在桌上。“这是……飞景的东西,日常用品什么的都处理了,剩下这些,离开璧空的时候校方交给了我们。”
    很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踏云初闻,整个人都呆滞了一下,连领带都不会打了。他现在已经基本接受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但对于狠心离开的那人,心里是存了怨恨的,尽管没有在疾控中心的时候那么深刻,但总归是介意。他冷冷开口:“我不要,碍地方,拿走。”
    “喂喂,我们也占地方呀……”伏尧抱怨了一句,被聂云一个眼神制止了。“就算你再生气也好,不甘心也好,在这个世上,跟他关系最密切的人是你,这一点在六年前就已经无法改变。契子的一切归属于契主,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的,盒子里的东西是留是弃,也只有你才有权利决定。”
    踏云看着盒子,久久不发一语。
    聂云上去替他将领带系好,几下就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结。“让你以前不好好系,现在不会打了?好好学着点啊,踏云同学。”
    “嘁,”踏云装作漫不经心,“这有什么难,莫非你还能打出朵花来?”
    “嘿,”聂云看上去很得意,“我还真能给你打出朵花。”说着,手指飞快翻动,不一会儿,踏云目瞪口呆地看见自己的脖子上盛开了一朵领带花。
    “叙旧结束,再不出发就要晚了。”伏尧提醒道。
    踏云一看钟点,本来算得刚好,这下要耽搁不少。他手忙脚乱地拆着脖子上的大布花,追着聂云喊:“喂!你倒是给我解开呀!”
    “咦,这样不是也挺好看的嘛。”
    “好看你个头!你给我速度点,不然你今天别想上台了!”
    “好好,啧啧,麻烦鬼……”
    “还不是你害的!”
    ……
    典礼结束后,踏云同聂云他们一起吃了顿午饭才相互道别,回到寝室。
    桌上漆黑的盒子太显眼,他几次想要忽视,然而都失败。踏云干脆把它拿起来放在腿上,小心地打开。
    盒子不大,里面放着书和笔记,几个五颜六色的自制星空瓶,和一把匕首。
    飞景的匕首。
    也是成人仪式那天扎在他心口,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匕首。
    踏云拿起一个星空瓶,放在眼前晃了晃。无数细碎的蓝紫闪光亮片在透明的液体中绕着一团染成茜红色的棉球流动,在光照下,还挺好看的。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清秀稍显稚嫩的脸庞上没有一点表情。随后,他默默地收起盒子,往屋里望了一圈,将它塞进了床底。
    御天军校管理系这一届一共招了三十二个人,其中三十人是契主,余下两人是契子,没有雏态。每次集会的时候,一排看下来,一水的深蓝,最前面两点稍浅的天蓝就十分显眼了。对于这个情况,用踏云的话来说就是,啊,没想到竟有人跟我一样优秀。
    而且,他是其中唯一一个没有发育的人。
    契主的身体条件普遍高于契子,尤其是在御天这样顶尖的院校,挑出来个个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在这样的班级里,踏云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可他又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尽管遭遇了这么多痛苦,但他依然骄傲,强烈的自尊心使他决不允许自己落于人后,更不愿别人看着自己时,自然而然流露出同情又轸恤的眼神。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来保持成绩排行上那个名列前茅的位置;在行事上,他甚至比当初在璧空时还要变本加厉,宁可全部的人都畏惧他,讨厌他,也好过看见一丝一毫的怜悯。
    看着这样的踏云,锦瑟的忧心却是日渐加深。终于有一日,他拿着长长的检验报告和病例,无比严肃地对他讲:“踏云,休学。”
    “你说什么?!”踏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蹭地一下捶桌并从椅子上跳起来,却是脑袋一晕,眼前冒金星,差点没站住。他双手死死撑住桌面,盯着锦瑟一字一顿,声音十分沙哑,“我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锦瑟早猜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叹道:“你自己说,这些年你从我这里拿走了多少药?我不同意给你的时候,你又背着我偷偷买了多少?确实,这些安神镇定的药物可以缓解你的痛苦,但那只是一时的,你不能依靠它,你要学会克制……”
    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踏云喘得厉害:“不能靠它?那我要靠什么?什么才能治好我?是不是我一辈子就这样了?每一天都要是这副苟延残喘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已经连续四天没有睡觉了。对药物逐渐建立起的严重依赖症,使他服药的剂量越来越大,而身体的抗药性也越来越强,直到吃再多的药剂也无法满足他的需求。没了药性的维持,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惊恐、焦虑、暴躁、空虚、不安,几乎所有的负面情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如暗潮般袭向他。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歇斯底里地嘶吼喊叫,直到喉咙涌上腥甜。但这么做,并不能缓解分毫,就像盖再多的被子,也不能让他的身体暖上一点,因为这彻骨的寒冷,是从他的体内而起的。
    严重缺乏睡眠造成了他体内激素分泌紊乱,精神面临崩溃的边缘,一旦意志溃散不在,那他基本就算完了。
    “踏云,踏云,你冷静一下听我说,”锦瑟怕再刺激到他,放柔了语气,“我们休学一年,先去戒断,好吗?不然这样下去你会撑不住的。”
    甫一说完,踏云却像是被定住了。他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睁大眼睛,身体抖如筛糠:“戒、戒断?”
    “对,你现在身体对药物的反应异常迟钝,需要……”
    “不!我不要!”踏云突然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踢翻了椅子,一个劲地后退,身体由于不平衡,重重跌倒,而他却浑然不知疼痛,一面尖叫,一面拼命往墙角里缩。在外面,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锦瑟被他这番模样吓坏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踏云的反应会这么大。他试着上前安抚:“踏云,你冷静一点,不要害怕!我肯定不会害你的!别怕好吗?”
    “我不要去!”踏云哭得稀里哗啦,“我不想再去疾控中心!我不想去那个地方!别把我送过去!求求你了……”
    锦瑟鼻子一酸。那么高傲的踏云,何时这般求过人?
    他不顾对方的反抗,上去一把将人按在怀里,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地抚摸他的头顶,“你误会了,我没有说要送你去疾控中心,我们不去那个地方,我跟你保证!我们只去普通的医院,你信我,信我好吗?”或许,当初就不应该建议他来御天军校,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压力,加上自身的好强性格,日复一日的累积下来,最终压垮了他。如果去了一般的院校,说不定情况会好一些。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这么多的辛苦已经付出,还有最后一年,怎么着也得帮他熬过去,锦瑟心想。
    踏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锦瑟也由着他。哭一哭,把心里压着的负面情绪释放出来也有好处。哭了一会儿,可能是累了,声音渐渐消了下去,他窝在锦瑟怀里,轻轻喘着气,多少平复了些心情。
    他发了会儿怔,后来才嘶哑着轻声平静道:“我原本以为,就算没有伴侣,就算有重度精神损伤,我仍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现在看来,都是我愚蠢的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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