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木缘居所出来, 正值秋阳和媚悬空。司檀心绪茫然,神思全凝结在那张画纸上。
都说“字如其人,画秉其性”, 一人一画, 蕴意用情可据年岁而长,笔法气度却是无法轻易更改。听木缘解释说, 这画是七年前闻亦搬离旧院,丘管事打算堆积烧毁时被她所捡。若她所言为真, 这七年的时间, 若无意外, 就是闻亦的性情大改。
旁的司檀不知,这七年前,她是听人说起过的, 正是老侯爷与荣阳夫人离世那年。
七年前?
或许是罢。
司檀一路低着头,顺着狭窄小道回返。卓焉摸不清司檀在想些什么,一直叽叽喳喳吵嚷不停。可卓焉问的,说的, 神游中的司檀均未入耳。
初秋温凉相宜,藤萝院偏阴,藤萝繁盛不败, 跨进门迎面就是一缕缕夹带着凉风的馨香。司檀微微打了个寒颤,回神之后,拉一把衣领,自一侧檐廊慢行。
此时, 丘管事眉头紧锁,正在院中焦急踱步。忽然捕捉到漫步而来的两个身影,他微提口气,躬身行了一礼。
司檀稍一抬头,携几分探究的视线在丘管事身上来回。见他额间布汗,眉头凝缩,她便感觉到,这是又要带什么不好的消息了……
果然如她所料,丘管事犹疑半晌,上前轻声道:“夫人,方才太史府来信,请夫人回一趟。”
又是太史府。
之前闻亦提醒过,若是太史府有事求见,无论如何都要避着。她也不傻,太史府现在有难,这个节骨眼来请她,皆是有目的在前。
好似没有目的,便想不起还有这样一个她来。
司檀有些失落,想了想,她小声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这……”丘管事支吾着,不好作答。只因侯爷之前再三交代过,无事不可来搅扰,尤其是太史府。可眼下主子不在,这事他如何做主?
良久之后,他定神回应说:“是太史夫人病重,请求见夫人最后一面,老奴闻之惶恐,不敢耽误片刻,这才冒然进院,扰了夫人清宁,还请夫人恕罪。”
司檀并未注意丘管事说的话有多妥帖,一心都在那句“请求见夫人最后一面”上。
“母亲怎么了?”她问。
丘管事道:“回夫人,老奴并不清楚。”
病的很重?若不是病的很重,因何说是请见最后一面?
司檀怔愣,张了张口,还想再问,却是不知自哪方问起。想他只是传信的,说不清楚,便是真的不清楚罢。
司檀不知如何是好,回了神,急急望向正门一带。她希望闻亦这时就回府,也好给她些依靠,或者陪她走一趟。
可是很遗憾,她静等了许久,都没能如愿。她自己也不知闻亦何时出的门,在做什么。她好似也从来没注意过。
司檀蔫蔫垂首,眼眶通红。她知不能在下人面前掉泪,遂悄悄揉了揉眼睛。待心绪平稳,她吩咐到:“劳烦管事备车,去太史府一趟。”
丘管事忙躬身行礼,答是。
“还有……”司檀唤回了他,继续道:“我去去就回,待侯爷回来,也请告知一声。”
她如此谦和,让丘管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微怔片刻,他单行礼道了句“夫人放心”,便快步向外。
于家中不必刻意梳妆,也不会有多邋遢。每每晨起,卓焉都很尽心,她手中打理出来的妆发,虽只为舒适,也精细清爽。
司檀无需回房收拾,也不多作停留,仅在院中呆了不足一刻,见闻亦未归,颇感失落的去向府外,一路恹恹,静然无言。
府外一车一马,两随从,以及所需礼品,丘管事皆已备全。以为闻亦去了宫里,司檀登上车驾,抬眼顺着街道遥遥望一眼北方,才倾身而入。
时辰尚早,街道空旷阔达,来往过客稀散无两。辘辘车马往西,速度略急。车中虽置有厚重软垫,如此行路,也会感颠簸。可司檀心绪远游天外,还不曾有所发觉。
正凝思费神时,忽觉身旁的卓焉有异,司檀像是打盹中的兔儿遇上凶兽,嗖的一下挺身睁眼。
“你……怎么进来的?”
见角落处斜躺着一人,司檀心头慌乱不已,声音也是柔弱到没有一分威慑力。她墨玉般的眼珠转向坐在一侧,只一下下张口,却是发不出音,且动也不动的卓焉时,更是无措。
她不知她是怎么了,只在话本上看到过可使人五觉尽失的邪术。原也没多信这些,可眼前的卓焉与话本上的情况相同,她不得不信了。
她有些害怕,乃至惊恐。尤其是看到一侧的那张带着邪气的脸。
风顷棠着玄衣短袍,悠然靠着隐囊,噙笑望向一脸戒备的司檀,道:“小美人儿这是要到哪去?”
司檀本就不喜风顷棠,且因宫苑一事,一想到便如同遇上猛兽,惊惧不已。现听他口中所言尽显轻薄无礼,是又恼怒又厌恶。顾虑到与他同处一车,恐他再如之前一般做出什么来,司檀深思紧绷,警惕地瞪着他,是片刻也不敢放松。
“怎么,不认得我了,还是不想理我?”风顷棠像是故意,瞥一眼干着急又不能言的卓焉,靠着司檀的位置放肆地挪动了几寸。
司檀心头警铃大响,阔袖掩去瑟瑟发颤的双手,后移一分厉声道:“你下去。”
她的躲避与疏离毫不隐藏,风顷棠故作视而不见,一双利眸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意味上下打量之后,笑叹道:“小小模样不怎么变,还挺凶。”
此言入耳,司檀只觉得他像是在逗弄一条小狗。对他更是厌恶到极致。她怒视着眉梢蕴起笑意的风顷棠,袖中的双手紧了又紧。
她眼眶泛红,水汽去了又来,明显是要哭了。风顷棠见这模样,好似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笑的恣意又邪乎。
许久静默,他敛神收笑,不动声色地回挪一些,道:“你就放一百个心,本将军尝过各色软玉,对你这种窝头不感兴趣!”
司檀并未完全明了他话中何意,单看一眼他的神色,便对他的厌恶更胜之前。她撇过脸,怒声道:“下车。”
“该走的时候,本将军自然会走。”风顷棠说完,毫不客气地靠下去,翘起腿悠哉蹬在车窗口,将似水流般的纱幔严实遮上。
他这么厚脸赖着不走,司檀不明缘由,也不想明白。她不愿与他同车,可自知力薄,无法将他赶下去。憋着团闷气散不出,司檀气呼呼地胀着两腮,稍一凝神,直接掀开车帘就往外走。
“回来!”风顷棠眸色一凛,扬手将她扯了过来。
一阵凌乱骚动,前行之中的马车忽然急刹而停。紧接着,是几道齐刷刷的脚步声,听这阵仗,似有围拢之势。
“何人如此大胆?”
凭着距离,司檀听得出这是车夫的声音。
“太尉府夜间失窃,巡防军例行搜查,若是无意冲撞贵人,还请见谅。”
先前司檀一直待在府内,还不曾遇过这样的情况,哪里知晓如何应对。她提气悄悄掀开车帘一角,透过缝隙,见银甲步卒列队阻在前头,心头骤然一紧。
太尉府失窃,与她有何干系,这些人不顺着线索追捕下去,怎会无缘无故围拢到她的车驾前?
灵光忽闪间,司檀急如迅雷,转身看向角落的风顷棠。
此时的风顷棠已然收了面上的悠然懒散,正身端坐在榻。司檀转身疑惑之际,他恰好放下窥视车外的窗幔。
莫非?
想他身后有大世族做支撑,又为上将军之尊,乃大梁勋贵之首,什么好的没见过,怎会去太尉府盗物?
司檀或疑或探,两眼瞪得溜圆。风顷棠也不逃避,理所当然地抬眸默然回视着她。
良久的僵持无言,司檀收回目光,怯怯问道:“他们要抓的,是你?”
风顷棠默然不语。
他的不回答,在司檀的眼中就是默认。她厌极了他,对他这个人,乃至人品,由内而外的,都是满满的怀疑。
司檀不高兴,沉着脸起了身,探手就要掀起车帘往外走。
“你做什么?”风顷棠压低声音,甩出一道掌风。司檀本就软弱无力,只轻轻一带,便又坐回原位。
因力道失控,司檀的手肘狠狠撞向窗沿。窗沿方木,坚固尖利,疼的她倒吸口气。她捂着灼热的手肘,含着水雾的两眸子狠狠地瞪向风顷棠。
她圆润润的脸蛋娇嫩绵软,胀鼓鼓的粉腮像是带露的蜜桃,含着口恶气瞪他时,完全没有威力,看起倒是可爱。风顷棠禁不住想要伸手去捏一把。可一想到之前受惊时她惨白失色的脸,忽然又不忍。
他道:“你现在出去,我俩可就是奸夫淫.妇了!”
自他口中的话,总夹有几分轻薄。司檀更是生气,“我宁愿被人骂,也不想与你同乘一车。”
想了想,她又补充说:“你是盗贼,闯进我府内马车为求脱身,明眼人一看便知!”
也不是很蠢!风顷棠勾起唇角,眉眼飞扬,道:“那她呢?”说罢,一枚银钩抵向卓焉咽喉。
“你……”
风顷棠:“还不够吗?”
力道加重,殷红随银钩而溢出,顺着纤白脖颈缓缓而下。卓焉脸色刷白,不能言,亦不能动,只两墨珠来回流转。司檀见此,对风顷棠的恼恨刹那间如浪潮翻滚。
可她无法,只得妥协。
隔着车帘,司檀吩咐车夫说:“不可再耽搁,快走。”
宣平候府的马车,巡防军自然不敢强拦。哪怕追捕一夜,刚发现有踪迹也不行。车夫只指了悬在一侧的府牌,为首的武官便有所明了,恭敬行礼后,挥手示意一众步卒退至道旁。
司檀不悦,也不想看他,身子往外挪了又挪。待转过街角,不等司檀有所反应,风顷棠利落收了银钩,自窗口跃身而出……
宣平候府,闻亦自午间回府。听丘管事禀报过后,他只点头回应,面上看来也不急。用过午膳,便一直在院中廊下等着。
午后暗云团簇,凉风徐徐,携细雨缓缓而至。
司檀风寒刚愈,闻亦等了许久,左思右想也放心不下,正要动身往太史府一趟,魅无归来,突然现身藤萝院。
他单膝跪地,道:“大人,夫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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