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 西西里岛, 在太阳光能够照耀之处,都显得极为美妙。 岛屿被如遗海珍珠般细碎散布的小岛环绕,翻卷着白影的浪花冲刷着最边缘的礁石,发出的巨大哗哗声似乎能够传递到高处, 没入倚靠岸石重叠而建的希腊风建筑群落之中。 在这样充满安逸美好的岛屿城市中行走,一步一步踩踏着石板地面向高处攀爬, 感受着随风而来、不知源头何处的柑橘香气, 无疑是格外享受的事。 如果, 在这里再加上更多的描述——诸如居民友善,相处和乐, 从未有超过口头争吵以上的变故发生,那么就更像世外桃源了。 只不过。 前面所提的前提是, 在“阳光能够照耀的地方”。 十分遗憾,不止是天意如此,还是某种笼罩在西西里岛经年不散的势力的象征。 阳光越是盛烈的地方, 被房屋街舍遮挡的阴暗角落中的阴影, 便越是浓郁。 黑色无法淡化,在不为衣着光鲜之人瞩目的暗处攒动不停, 仿佛蠢蠢欲动的幽兽, 在等候将失足或落魄的可怜人一举捕食的机会。 一旦被“捕食”,就再也无法离开黑暗了。 至于本来就生活在黑暗中的卑微生命, 几乎不可能从中脱离, 注定要在照不到阳光的阴沟污水里苟延残喘。 因此。 岛上的某座城市, 城市内的某一片属于贫民窟的阴暗街区,此刻的天空不出意外地被厚厚的阴云所遮蔽。 本就黯淡的天色更加不见光亮,这不算变化的变化,直到大雨无情地倾盆而落,才有被冰凉雨水打中的人勉强察觉。 没有多余的反应。 似乎都已经习惯了。 用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木板搭成的破旧小屋有多处破漏,雨水灌进去,打湿了挤在屋里的女人和小孩儿的衣角。 连能够蔽身的机会都没有,衣着破烂的男人仰躺在脏兮兮的污水沟中,被雨打湿全身,面容浑浊不清,胸膛像是没有了起伏,不知是死是活。 这样的情景,在贫民窟应是司空见惯,同一时间就不知道有多少类似的情况发生。 “呼……呼哈……呼哈……” 暴雨残酷敲击大地,激荡之声盖过了在这片区域中响起的剧烈喘息。 虽然十分急促,像是在消瘦的胸口中极力拉起风箱,但那个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还很幼小的少年。 同时响起的动静,还有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有人在雨中更显昏暗的巷道中急速奔跑,踩碎了不知多少聚集起来的水洼,撞破了雨幕,仿佛一刻都不敢停下。 “踏踏踏——哗哗!砰、砰砰——” 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凌乱。 而且,没过多久,还是不可避免地停下了。 虽然是被迫的。 “啪——” 慌张奔逃在前的那个人许是太过心急,没有留意到脚下的障碍物,一不小心就被绊倒。 伴随着一声听着就痛的巨响,浑浊的水花也溅起了老远,将这道瘦小的身影遮挡得更加看不清晰。 “……唔,遭……” 摔倒的人痛得闷哼,话音由于虚弱显得零碎。 紧接着这之后,像是来自成年男人的骂骂咧咧声从后传来,带有极其明显的恶意和恼怒:“臭小鬼,不识趣,还敢给老子跑——跑啊,你继续跑啊!抓到就弄死你。” 这话中的“臭小鬼”,不用说,肯定是在前面跌倒了就一时爬不起来的瘦小少年。 他似乎在雨中奔逃了挺久时间,以至于精疲力尽,想动都动不了。 身上还有数不清数量的伤。 虽然都不算重,但出了血,道道伤痕完全没经过处理,就被混杂了不少脏东西的雨水泡了个满贯,都已经发炎了。 ——好累……好痛…… 少年的心声应当是这样说着。 ——但是,又不能……如果不逃走的话,今天,一定会…… 他不想,不愿在这里停下。 可是,好像逃不掉了,追他的大人锲而不舍地追赶了上来。 他们是混迹在贫民窟的混混,还没有加入黑手.党的资格,只能对难以反抗的弱智做些明目张胆的欺凌之事。 混混盯上了无论是身形还是力量都弱他们一大截的小孩子,想要抢走他白天悄悄跑到贫民窟外,得一位好心的夫人馈赠的一枚银币。 或许是觉得,这瘦瘦小小的金发小鬼弱得一脚就能踹飞,混混们放松了警惕,并未在一开始认真。 也就因为如此,小鬼抓住了机会,找死地咬了抓住自己的混混之一的胳膊,趁男人吃痛之时,狡猾地逃走了。 毫无疑问,这真是找死的行为。 原本没上心的男人被这一口惹得勃然大怒,更不可能放过送上门的钱,当即就追了上去。 即使少年天生机敏,极力往偏僻的小巷里绕路,也因为身上带着之前被揍时留下的伤,以及幼童和成人巨大的体力差距,始终不能摆脱后面的人。 结果就是此时所见的。 因一枚银币而遭到无妄之灾的少年,在摔倒无法起身之后,被男人的鞋底踏着后脑勺,狠狠地踩进散发着恶臭气味的污水中。 “唔、唔唔!咳咳……呃!” “该死的小鬼!切,真是晦气,为了抓这小子,老子这一身衣服都湿了。喂,小鬼,你说要怎么赔?” 挣扎着想要抬起的头又被毫不留情地踩了回去,少年的口鼻和眼睛都被污水浸住,顿时难以呼吸。 他也发不出声音,全身抽搐,手指竭力抠住肮脏的地面。 如果细看就会发现,这是窒息之前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可是,将少年踩在脚下的混混毫无察觉,还在骂骂咧咧,泄愤似的又踩了他一脚,也不把脚抬起。 “奶奶的,得把这小鬼再收拾一顿才能解气。” 混混对慢了几步赶来的同伴说。 “哎!大哥说得对,就是要让小鬼头受了教训,之后才能长点记性。” 装腔作势的小弟献媚地奉承着,还不忘表示自己的立场,跟着给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一脚。 踹了又踹,踩了再踩,这么折腾了一阵后,为首的被咬的混混老大才算是稍微消了点气。 当然了,也有雨越下越大,让他很不舒服,不想再受这罪的原因。不然,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胆大包天的小鬼。 “行了,今天就放过他了。” 混混老大不耐烦地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对着地上唾了一口,便支使小弟把臭小鬼拎起来,摸走小鬼藏在裤包里的银币。 他们大概还想再摸一摸,看看臭小鬼还有没有别的有点价值的东西。 但很可惜,除了这枚本来不属于他的银币,少年全身上下就只有不合身、现在还全是泥水的衣服裤子,连鞋子都在路上跑掉了一只。 “呸,穷酸小鬼!滚。” 咚!哗啦啦。 于是,少年才被拎起,就又重重地砸到了泥水里去。 他还是不能动弹。 待到抱怨着雨来得不是时候的混混们得了好处撒了气,终于得意洋洋地走远之后。 良久。 “……” “……” 只有雨声还在这晦暗的人间嘶吼。 比不久之前更为冷清。 因为,连只是被覆盖的喘息和呻.吟声都不再响起了。 少年孤独地倒在无人会经过的小巷里。 雨这么大,像是要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打碎,冲刷进贫民窟随处可见的泥泞里…… 看似是一具已然没有呼吸的尸体,但实际上,他其实还有微弱的呼吸。 被重重踩踏后布满乌青的手指再度颤动起来。 这比方才还弱的挣扎不能忽视。 起初只有这么一点,可是,相当不可思议——很难想象,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瘦弱少年能够做到的事情,竟然就在这里出现。 他动了。 在遍身伤痕累累,意识都快要消散归零的前提下,不再只是轻轻地勾动手指,而是缓慢地伸出同样青紫交布的手臂,一点一点,用力—— 少年就用自己的双手,将自己沉重如巨石的身体慢慢地从小巷深处挪向外面。 不知耗去了多少时间。 不知道疼痛,不知道恐惧。 在硬是以最大毅力强迫自己做出这不可思议之事的少年,他的心中,必然有着支撑他不愿放弃的重要存在。 ——好累……好累,太疲惫了,好想休息…… ——但是……不可以。要……回去才行。 就是这样。 本来极有可能倒在暗巷深处,因为伤口发炎或者感冒高烧而孤零零死去的少年,顽强地打破了这个悲惨的命运。 他把自己挪了出来。 双眼是模糊的,所以无法辩清方向,只能凭借直觉,朝着直觉告诉他的“有光亮”的地方。 在贫民窟中,不能怀抱太多能被好心的人及时救助的希望。 只因这是阳光下光鲜亮丽的西西里背面最黑暗的地方,无论是原来的住民,还是沦落至此的流浪者,都自身难保。 “活下去”如此简单的三个字,想要实现就极为不容易,更不能奢望不求回报的善意恰到好处地出现。 ……不过。 那样的善良,应当是存在的。 只是,暂时不能分辨。 不能分辨…… 果然,还是暴雨太激烈,而周围太暗的缘故。 少年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身下的泥水冰冷彻骨,他无意识地冷得全身颤抖,禁不住,再一次向前极力地探出手—— “……” 很……奇怪。 探在最前的那几根指尖,似是忽然间接触不到凉意。 雨,停了? 不对,没有……因为除了指尖那一点,身上其他地方都照样被暴雨敲打着。 这狭窄的、可以避开风雨的空间,似乎,来自于一个停在了匍匐着无法再动的他面前的人。 “对……我……” 听不清。 少年强撑着延续到此时的意识,没来由地忽然消弭。 仿佛提前知晓了,他坚持到这个时候就足够了,面前的人足以信任,接下来,就没有课担心的了。 疲惫如山倒般倾泻下来。 什么话都没说得出来,更没有精力去聆听。 就是这一刻。 前所未有安心的黑暗,将少年席卷。 …… “对不起呀。” 一阵摸索后,才走到这里来的西里尔低头,看着晕倒在自己身前的狼狈少年,微微愣怔后,只能无奈苦笑着跟他道歉。 “来得太突然,我还真的没有带上伞。” “不过,这样做的话……不用伞也没关系了。” 他俯身,并不嫌弃少年满身的污迹,十分轻松地将看来是注定要遇到的未来学生抱起。 被结界所笼罩的空间,不会被大雨入侵。只是,震耳欲聋的雨声却无法屏蔽。 西里尔沉吟了一阵,才抬首,看向远处稍微有点亮光的地方。 “就去那里。” 说着,他迈开了脚步。 ***** 乔托是在噩梦中挣扎了许久,才冷汗淋漓地醒来的。 “啊!” 惊叫没能忍住,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金发少年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时不慎,原本盖在他身上的薄被滑落在地。他没注意到,也没来得及伸手将被子捞起。 “……” 惊叫之后,呆坐着的少年说不出话。 他大概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只不过,是从噩梦转移到了颇有些奇怪的美梦里。 如果不是梦——他怎么可能出现在一间干干净净的屋子里,坐在同样干干净净、甚至还带有些许香气的床上呢? 印象里,贫民窟并没有这样的屋子。 而且,他记得,自己是倒在了暗巷深处,被大雨不停地冲刷着。 既然如此,如今穿在身上的雪白颜色的衬衣,就更不应该存在于现实之中…… “……咦?” 还在思索这到底是不是梦的少年,忽又发出了愣愣的声音。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这干净极了的屋内搜寻。 从近到远——看到了摆放了许多瓶瓶罐罐的桌子,看到了明明很简单、但却摆放得让人觉得格外舒适的大概是装饰品的东西,还看到了,敞开的另一个房间的门。 以及,这时正好端着东西,从门内走出的…… “啊,醒了吗。” 熬好魔药出来的西里尔笑了笑,说:“鉴于相似的场景已经出现了三次,你看过来的眼神也似曾相识,我想,我要再做一下解释。” “我是昨晚无意间经过的魔术师,在路上遇到了受伤的你,于是,就将你带到这儿来了。” “魔术……师……?” “就是会一点实用小伎俩的人而已。” 西里尔还是很谦虚,在时机成熟之前,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不会说得太多。 端着药,他走过来了,无比自然地坐在了床边,也就是呆坐着的少年的身边。 一大一小的两人都是金发,虽然眉眼间并无相似,但这样靠近,总是会带来些可以拉近距离的熟悉感。 更不要说,有着柔和微笑的金发青年,一直都是亲和力十足的温柔之人。 “你的伤已经没事了,不过,孩子,你的身子实在有些弱啊。” 在少年渐渐清明起来的目光注视下,西里尔用空着的那只手轻拍他的背。少年没有躲闪,他的掺杂了担忧的话音也就可以顺畅地说出: “外伤都不是大问题,主要是营养不良……我就再给你准备了可以补身子的药,趁热喝了。” “唔……” 看着眼前盛满浑浊黑色液体的药碗,少年迟疑了,像是仍旧不知所措,也不敢轻信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嗯,这么小的孩子,有警惕心是好事儿。 所以,西里尔也不意外,微笑还是真心实意。 “没关系,你看,可以喝的哦。” 他自己先做了一个示范,把熬给少年的魔药喝了一小口。在尝到味道时,面上还稍稍地浮现出了满意的神色:“嗯嗯,看来成功了,还算不错。” 乔托望着他:“……” 大约就在这时候,发愣的少年才意识到,自己的沉默给救了他的恩人造成了误会,于是,连忙道:“不,先生,我没有怀疑您的意思。” 他一开口,嗓音自是符合年龄的稚嫩,但独特之处在于,逻辑清晰,面对超出想象的情形时不会慌张也不会激动,性情的稳重倒是超越了年龄。 不过,说是超越,也是与同龄人对比而已。 “谢谢您——” 看到陌生的金发青年对自己露出如此温和的笑,少年还是显露出了几分局促,抿了抿唇,外表还算镇静地接过药碗。 “啊,先提醒一下,药的味道经过了我的改良,可能会有些奇怪。” 乔托:“嗯?哦,嗯,谢谢。” 很显然,少年听懂了一点,以为西里尔的意思是,这药的味道不会太好,但还是勇敢地将不知成分的漆黑药水一饮而尽。 他做好了会被只闻气味的确非常诡异的药水苦/酸到表情扭曲的心理准备,并暗暗决定如果真是那样,一定要尽力控制好五官不要变形。 然而。 几秒种后。 乔托捧住药碗的手顿住了:“……” 隔了半晌,像是缓过来的少年才颇为惊讶地自语: “……有一点苦,但是,又觉得……是甜的?” “嗯,我把魔药的味道改良成了巧克力味。”西里尔笑,为自己临时而起的念头制造出的效果不错而感到高兴。 没错,这是他临时产生的想法。 改良魔药的味道,虽然比正常的步骤要麻烦一些,但并非不可行。 这之前他制作了无数次魔药,的确因为味道问题受到过顾客(比如表示嫌弃的次数最多的宇智波泉奈先生)的质疑,可他都没有动手改良。 毕竟,良药苦口嘛——特此批注,这是从小就喝药的公爵的经验所得,公爵本人深以为然。 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这一次出现了例外呢? 西里尔绝对不会告诉别人,这是因为在未来学生昏迷时给他喂药的时候,未来学生迷迷糊糊地喊着想吐…… 他被打击到了。 真的,深深地被打击了。 略过悄悄地挽起袖子将魔药的口味改善的过程,西里尔很遗憾这次没有坚持良药苦口的原则,但是,在目睹了少年疑惑中带着喜悦的神色之后,他的心里也很是欣慰了。 顺带一提,具体的口味其实是牛奶巧克力。 用柔顺丝滑的甜味盖过魔药本身的苦,两者融入一体,就成了小孩子一定会喜欢的绝佳口感——再小小声地顺带一提,牛奶巧克力连已经是大人了的西里尔都喜欢……咳咳! “巧克力?” 又是乔托没听过的新鲜名词。不过,他猜测,应该是某种食物。 “对的。我这儿刚好有一块,要吃吗?” “……啊,谢谢您先生,不过,不用了。” 虽说喝完药后肉眼可见精神多了的少年肩背坐得笔直,双眸纯洁,但在“不过”后面,有一点不太明显的停顿呢。 西里尔假装没发现。 有这是他未来学生的先入为主的印象加持,他有意从一开始便细致观察,即欣慰之后,又觉得这孩子还能抵御诱惑,这一点也相当不错。 完全不出意外。 对乖巧的孩子,西里尔总是越看越喜欢,越发地想要照顾好他们。 “来,把手摊开,给你巧克力。” “……!” 乔托下意识地把手摊开了,于是,很快,手心里就多了一块被黑色袋子包住的长方块。 这一刹那,少年的神色是尤为惊奇、喜悦的,他还没有完全掩饰住的功力。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感激。 他把巧克力捏在手里,稍稍地打量着。这一期间,西里尔便含笑地注视着他。 然而,说是稍稍,乔托就真的没有一直好奇地打量。他在不久之后就收回目光,抬头,重新望向西里尔。 “谢谢您,好心的先生,如果您愿意给我机会,我会竭尽所能报答您。” 西里尔一笑,只道:“还是身体要紧,有感觉好些吗?” 乔托:“嗯。” 只不过,少年随后又道:“我要先向您致歉,请求您的原谅——我的同伴生了重病,还留在家里,我必须赶紧回去才行。” “嗯?还有生了重病的同伴吗?”西里尔有些意外,“那确实不能耽误。这样,我和你一起去。” 他立即起身,去收拾东西了。 看少年如此紧张的样子,西里尔姑且判定,情况应当十分严峻。 他把衣物、床褥、必要的日用品、屋内的坩埚和药材全都打包了。 没想到好心先生这么自来熟的乔托都惊呆了:“……” “等、等等,先生,不能再麻烦您——” “没关系,能够帮助到你们,是我的荣幸。而且……” 西里尔转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如果觉得过意不去的话。” 他笑容不减,非常自然地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那你就做我的学生。老师为学生解决困难,就一点也不用见外了?”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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