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雷德没有忘记那个女人——她的母亲, 把她召唤出来,又把她丢到这个世界来之前,所说的那番话。 “莫德雷德,你这是什么表情。可以去见他了, 难道你还不高兴么?” “这是可以等同于奇迹的重遇,你大可表现得开心一点。” “……” 什么莫名其妙的。这是莫德雷德在那时的第一反应。 说实话,虽说不知为何, 异常坚定地相信着那个女人一定还活在不列颠的某个角落, 但她完全没想过,她们还会见面。 在亚瑟王的不列颠早已化作历史的尘埃,复仇的对象和复仇的工具全都消亡在剑丘之上的——现在。 大抵就是在那剑丘上的濒死之际, 莫德雷德意识到了自己不过是“复仇工具”这一事实。 太可笑了。从五岁起, 到那时不过的十多年的时间, 她就是被身为母亲的女人无时无刻地催促着,提醒着,要为失去的亲人报仇。 莫德雷德其实一直是迷茫着的。 她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知道一夜之间, 最疼爱她的舅舅就不在了,有几个从没见过据说是哥哥姐姐的人回来了, 又走了。 取而代之的就是五岁前几乎没见过的母亲。 那个明明没有流泪、心碎到身形支离破碎的女人,将仿若用血色涂抹的恨意带给了她。 她对莫德雷德说, 尤瑟, 亚瑟, 都是不可原谅的罪人。 ——杀了他……虚伪的亚瑟啊!是她, 欺骗了他! 歇斯底里,怨恨和悲痛似乎要随心脏一同崩裂。 可她随后又换了另一张平静的面孔,将浑身僵硬发冷的金发女孩儿拉过来,双手落在她消瘦的肩上。 女人的指甲深深地掐住了肩胛,丝丝疼痛便钻入了皮肉骨骼,像针扎一般,传遍了全身。 ——莫德雷德,我亲爱的孩子啊。 ——你的体内有一半亚瑟的血脉,你是……亚瑟之子!王位是你的,只有你才有资格继承!去争抢,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夺回来! 这喊声,这一幕,反复无常,给尚且年幼的莫德雷德留下的阴影有多深,可想而知。 她或许会下意识地感到害怕,再下意识地想要向心中认定的唯一能安慰她的人求助——但是,没有了。 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莫德雷德听从了母亲的指示,也接受母亲其实完全不正常的逻辑,将亚瑟王视作仇人。 她的复仇在十年后的确成功了。 撇开付出的巨大代价不表,莫德雷德……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她隐隐意识到了自己的浑浑噩噩,就像是在懵懂之时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一样东西,怎么找都找不回来,不知道该做什么,便把他人强塞过来的一个“目的”当做自己唯一能去做的事情了。 “为什么呢。” 在死亡的疲惫如水般将她淹没之前,浴血的骑士便是如此迷茫地说着。 “明明完成了母亲的心愿,我还是……” 没有满足。 更没有实质感。 她的心中应当有更多的疑问。 诸如,虽然认定亚瑟王是仇人,她为何还会对这个王产生想要追随的憧憬。 又或是,终被沉重的潮水淹没的那一刻,反叛的骑士想起了远在多年前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情不自禁地想,是那样吗?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让亚瑟,她,还有全部的不列颠一同消亡的这个结局,如果…… ——如果西里尔舅舅看到,他会怎么想? 这个念头出现得太不应该,而且,答案早就在心中,只是她不敢去深想。 莫德雷德在那一刹那忽然对自己的母亲,那个疯狂的女人产生了不止是怨恨还是怜悯的情绪。 她分不清这两种孰重孰轻。 但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漫长历史的洪流将已然过去的那一段记录冲刷过去之后,最后留下的,应该就是“同情”。 当然了,如果这点微不足道的怜悯被当事人本人知晓,指不定会发出如何冷漠的嗤笑。 虽然,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弟弟,筹划了数十年,除了“复仇”这一个仿佛用单薄字体写下的词,最终什么都没能得到,反而让人感觉,她全然是得不偿失,输得彻彻底底。 但是。 毫无疑问,摩根是那种根本不需要他人来同情的女人。 就算论起结果,她真的输了,但她输给的不是尤瑟,不是亚瑟,更不是梅林! 她只输给了自己扭曲的、面对真正不愿放手的珍贵之物,总是胆怯想要回避的心。 纵使最后除了自己,她已一无所有…… 厌恶,憎恨也很好。这个女人,绝不会接受来自他人的怜悯目光。她只会将悔恨和悲痛隐藏在心中,任由自己来慢慢回味。 可悲又可恨,疯狂又矛盾,这就是被后世之人恐惧及憎恶的魔女摩根。 …… 话说回来,莫德雷德在冷不防见到摩根的时候,真的对摩根把她找来的目的心存怀疑,总觉得她又要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结果,出乎意料。 面色平静,过了千年还是当年那副样貌的女人告诉了她,西里尔舅舅还活着的事实。 不是变成英灵的那种“活着”,还是人类——这怎么可能? 震惊到半晌说不出话是肯定的,莫德雷德都被一下子砸懵了。 “不可能,舅舅在那时候就已经去世了,葬礼我参加了,他的墓碑我也去看过,怎么会……等等,等一下。” “摩……母亲,不会是你做了什么?!!” 不能怪莫德雷德一下子想到这个。 因为实在是太有可能了,摩根沉寂了一千年,打死她都不相信,魔女就真的什么也没做,老老实实地把这一千年沉睡过去。 莫德雷德相信,在巨大的悲伤与思念的驱使下,摩根做出什么匪夷所思威胁世界的事情都不奇…… “哎哟!” 大概是心理活动全都摆在了脸上,实在是太明显,莫德雷德就被无形之力摁到了地上,很不幸地脸朝下和地面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接触。 好,等她悻悻地顶着一脸灰爬起来之后,宛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惊人事实带来的冲击感也就慢慢地淡了下来。 摩根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给她讲清楚了。 除了西里尔还活着的主要内容,还有,要怎么过去找到他,需要注意什么等等。 虽然这事儿来得突然,但莫德雷德听得很认真,基本上全记住了。 哦,有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仔细聆听的时候,还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近前的女人的脸。 感觉到,有些许异样。 刚见到的时候就看到了,摩根跟千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但那时并没有怎么细看,此时目光扫过,莫德雷德的眼中便浮现出了一丝疑惑。 没有变化的是相貌,而莫德雷德凭直觉察觉到的变化,是环绕在女人身边的气质。 好似变了个人……不对,是收敛了吗? 至少这个时候,没有那印象深刻的时而正常时而疯狂的感觉了。 金发女人坐在只有半幕阳光照射进来的角落,纤细的身影被朦胧的光影笼罩。不算黯淡的面庞上,她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平静地注视过来,竟显得平和无比。 “你——咳,咳咳。” 莫德雷德强行把那句“你没事!”咽了回来,以至于表情出现了几秒钟的扭曲。 心平气和的摩根,简直像是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可她居然真成了让莫德雷德震惊又不禁怀疑的样子。 难道真是悲伤过度,导致她变成了这个…… 心里这么猜测,有了前车之鉴,莫德雷德极为难得地闭上嘴,控制好了表情。 她还觉得,摩根不仅变得平静了,好像——还有种疲惫的感觉? 从不跟她多说废话,非常简略地交代完事情,就要把她赶走这一点,大致能够看出来。 莫德雷德还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可摩根就是不给她多待的机会,该说的都说了,那便不需要再浪费时间。莫德雷德还没收回目光,就见与记忆不符的女人抬手,作势要把她扔出去。 莫德雷德:“!” “哎!等等,母亲!” 许是因为情况紧急,促进了思绪的转动。在电光火石之间,就隐藏在四周的疑点迅速扩大,汇聚到了一起。 莫德雷德的视线猛地环视四周,她所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昏暗的大厅,没有开灯,就只有摩根所坐的角落旁,那面墙壁上开着窗,天然的光线倾漏进来,洒满了有所局限的那一块地毯。 厅内的摆设很少,好像都收敛到了墙边,而墙壁也笼罩在黑影之中,看不清晰。 正因如此,莫德雷德一直忽略了摩根所在的角落之外的背景。 直到快要消失的这时,她的视线突破了黑暗的屏障,方才意识到—— “这个地方……这些东西……” 双目睁大,收缩的碧色瞳孔中,仿若落入了与这阴影一样晦暗不清的痕迹。 “它们,不是应该早就——” “你该走了。” 女人依旧那般平静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惊讶之语。 没能说出剩下的话,莫德雷德就消失在了原地,显然去往了异世界。 “……” 安静了。 这个本就应当被静谧所充盈,被“过去”所填充的遗失场所,就如落入石子后荡起几层涟漪的湖面,终于恢复了此前持续了不知多久的宁静祥和。 宁静祥和……吗? 或许。 把聒噪的孩子赶走之后,女人依旧坐在室内唯一还能沾到些许温暖的地方。 或许莫德雷德在发出惊愕之声时就发现了,她所坐的这张躺椅,包裹着扶手的皮层早已因年久脱落,变得斑驳不已,椅腿上的漆也几乎全部掉落,只剩下最里呈现出腐朽之态的木头。 椅子都已经成了这样了,按理来说,早就该丢弃。 可实际上,单是可见的这些岁月痕迹,还无法完全呈现出它到底度过了多长的岁月。 因为,摩根将它,以及她能保留下来的一切,都用魔术极力凝固了下来。 莫德雷德惊愕的理由,也就此找到了。 从踏入这间大厅的那一刻开始,她所能见到的任何事物,都仿佛停留在了千年之前。 摩根所坐的椅子,就是包含了大厅在内的这座古堡的上一个主人,在花园边小憩时常坐的那张躺椅。 靠墙堆放的那些同样染灰陈腐的物件,有原本有条有序摆放在厅内的桌椅家具,有高文小时候当做武器挥舞的玩具剑,有莫德雷德最喜欢的那张毯子,还有阿格规文留下的还有不少空白页的记账本…… 还有很多陈旧的,或许早就被原主人遗忘了的东西。 最初将它们收捡的不是摩根,而是城堡的上一个主人。 他在还有精力去管这些琐事的时候,便把这些大多被遗忘了、但却留有诸多回忆的东西收起,放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不知是遗忘了,还是刻意隐瞒,留下的遗嘱中并没有提到过有这么一个箱子。 一直到许久之后,不让别人进入逝者的房间、自己也迟迟不敢走进的女人做足了心理准备,重新踏入此地,才在慢慢清理弟弟留下的东西时,发现了这些东西。 摩根当时的心情,绝没有半点“怀念”,她尤其烦躁。 莫德雷德可以排除在外,但高文、阿格规文等人,在摩根看来,都是背叛了她和弟弟投向了亚瑟的“叛徒”。 但烦躁不已的女人并没有在发现这些旧物的第一时间,把它们无比干脆地丢弃出去,而是出乎意料地把东西留了下来。 虽然只是颇为敷衍地丢到墙边,从不去看,更不会去清除灰尘,但她到底是把它们留下了,还为了不让其腐朽,在表面加上了结界。 然后,它们就是和这座本该早早坍塌化作尘埃的城堡一起,孤独地沉睡了。 如此漫长的岁月,摩根亦是留在了这里。 之中有绝大部分的时间,她也在沉睡。 作为不列颠之神秘的继承者,只要“神秘”还存在,摩根就不会与亚瑟王的不列颠一同消亡。只是,因为力量的流逝,她只能沉睡。 另外,还有一个摩根醒来发现之后,自己都不曾理解的原因。 她的身上,缺了被视作“魔女”便理所应当要背负的诅咒。 诅咒至始至终都不曾出现,也就碍不着她,减少了相当大的麻烦,这似乎是好事。 可摩根并不这样觉得,没有任何轻松感,反而像是有一块巨石时时压在心口,让她心脏疼痛之余,还无法喘息。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那时还不知道真相的她都难以心安。 这个疑问的答案…… 直到现在。 直到拖延了如此之久,才算是终于明悟。 “……” 说到这里,如果莫德雷德没有那么快被丢开,她肯定还会发出又一个疑问: 为什么女人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多费功夫把她叫来,而不是自己去? 按照常理来想,如果西里尔舅舅真的或者,摩根应是最迫不及待的那一个,根本不可能耐心地等到现在,把机会推给她,还表现得这般平静…… 所以,是为什么? 暂且还没有明确的答案。 “……” “……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只听到这个像是舒出了长长疲倦的嗓音。 无尽的静谧弥漫,金发女人收回了没有聚焦的视线,重新合上了眼睑。 她置身于古堡之中,宛如一尊封存在过去的沉默雕像。 等到那点从窗外浸透而来的光线最终褪去,厅堂内,便彻底归于浓墨般的深黑。 …… “……唔唔。” “想不通啊,真是莫名其妙的。” 回归正题,这里是被舅舅“丢弃”后正在自己生闷气的莫德雷德。 她是在自个儿生闷气的同时,顺带想起了来之前见到母亲摩根的情景。 摩根让她到这儿来,找到舅舅西里尔。找到之后,好像也没说要她具体做什么,只道,跟在他身边,保护好她。 莫德雷德暂时没发现西里尔舅舅身边有什么危险。 是的,她“暂时”还没发现异常——有一个被小时候的她视作对手(并且一次都没打败过)的白花花魔术师总是在舅舅身边晃悠,这个算么? 虽然很讨厌,但是应该不算? 她下意识地认为危险是会危及到生命的那种危险,因为白花花魔术师再怎么惹人嫌,也不会对舅舅不利,她便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 哦对了,“那方面”是哪方面,莫德雷德其实也还是不知道啊! 好的,在未来的叛逆骑士猛然醒悟,恨不得掐死当初那个又傻又天真的自己之前,先略过这个话题。 现在还是大清早,但跟一早就出门的大人对比,莫德雷德还是起得太晚了。 英灵其实是不需要睡觉的,只需要魔力就够了。 为了能在人间如常地行动,昨晚,被教育完,她就和舅舅签订了契约。 然后,莫德雷德就被舅舅像押送小孩子一样压到了床上,呆愣愣地看着舅舅仔仔细细地给她掩被子。 由于一时之间受到的冲击太大,仿佛一泼大浪把早已经不是小孩子(自认)了的莫德雷德从头到脚冲了个晕头转向。 叛逆骑士张开嘴没说得出话,只能在舅舅意味深长但又透着宠溺的目光中,默默地、乖乖地脑袋埋在了被子底下,掀被子跳起来或者高声宣布自己不想睡觉,嗯,想都别想。 就是这样,莫德雷德没能叛逆得起来。 她重温了只有五岁之前才能享受到的温柔待遇,被床被挡住的脸一开始还有些凶巴巴,但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一不小心……真的啦!是一不小心! 直接忽略掉英灵根本不用睡觉这一点,莫德雷德抓着被角在格外暖和的床上睡着了。 还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在呼呼大睡的期间,就在隔壁的舅舅的房间里有什么动静,她全然不知,更别说敏锐察觉有一只梦魇溜进去了。 而等到心满意足地醒来,莫德雷德得来的就是前面所提的舅舅出门了的“噩耗”。 虽说这次走不了多远,当天早上去,晚上就能回来啦。 莫德雷德还是很不爽。 本来以她的性格,当即就是要咋呼呼地追过去的,做保镖就要尽职尽责,寸步不离。 可是,是什么让她驻足,临时改变了主意呢? ——是留守在诊所的另外两个人。 “哟!好巧,又是你们啊。” 莫德雷德把踏出去的那一步收了回来,跟一早就开始忙碌的那俩小鬼打了声招呼。 红头发小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叫什么巧啊,昨天还一起吃的晚饭,我们本来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莫德雷德:“哦!是吗?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哎。” 不是没注意,应该说是直接把威胁完又利用完的小鬼们遗忘了。红头发的这个还好,主要还是——金色头发的这个。 “早上好啊,莫德雷德大姐头。” “……” “老师他们要晚上才回来哦。对了,你要吃点早饭吗?” “……哎,小鬼。” 莫德雷德转了方向,大步走来。 如同疾风一般,在乔托做出反应之前,他耳边传来巨响,大姐头的巴掌已然拍在了距离他耳朵不到十厘米的地方,鞋底也扣上了墙面。 用身体力行证明自己就是大姐头的莫德雷德:“前天我就想说了,‘大姐头’是什么鬼称呼啊,就是这个,才害得我被舅舅教训了一整天!” 乔托:“……” 乔托:“……很抱歉?” 少年临危不乱,除了自己相当有定力之外,还有,这个凶巴巴的金发少女——实际身高和他差不多,好像还比他矮一点。 乔托刚满十三岁没多久,托锻炼的福,这一年身高飞窜,已经冲过一米六了。 而气势惊人的不良少——咳,骑士少女,净身高一米五五。 啊,真是太悲伤……不,并没有。 在西里尔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外甥女和学生正在针锋相对。 莫德雷德的神色紧绷,碧色眼瞳不知何时收缩,这个眼神,就像某种动物捕食猎物前的眼神。 当然了,她肯定没有把乔托当做猎物的想法,这只能算是—— 挑衅,威慑。 金发少年却不卑不亢,与她对视时,也未显露出任何畏惧。 在颇久的沉寂之后。 仿佛确定了什么,莫德雷德轻哼一声,放下了脚,但还没有放下手。 “还不错啊,小子。” “我只问你一件事儿,问完就就行了。” “要问什么?”乔托说。 莫德雷德又哼,这次明显带上了几分恼意。 “那个白花花的家伙。没错,就是黏在舅舅身边的那一只。” “他是怎么回事。”她问:“你知道什么,能全部告诉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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