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蓝寺中, 有小沙弥正在清扫石阶上的落叶, 见行堪从山门拾阶而上, 赶紧丢下扫把迎了过去。 “行堪师兄, 你可回来啦!” 小沙弥兴奋地围着他打转,行堪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年未见, 你长高了。” “嘿嘿, 师兄外出那么久,大家都好想你啊。师兄,你这次回来, 就不走了。” 迎着小沙弥期待的眼神, 行堪没有回答他,他问:“师傅现在是在禅房吗?” “这个时辰应该是, 哦对, 师兄回来是该先去见过师傅。那我就不打扰了, 师兄你快去。” 行堪应了他一声,匆匆向禅房走去。 小沙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小声嘟囔着:“怎么觉得师兄这次回来人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禅室前, 行堪站在门口, 迟迟没有敲门。 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一直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 行堪推门而入, 僧袍老者正坐在榻上看着他许久未见的弟子。 他掀起衣袍, 直挺挺地跪在老者跟前。 老者叹了口气, 下榻想把他扶起来:“刚回来, 怎么动不动就跪下,快起来。” 行堪不肯:“师傅,弟子有要事要同师傅说。” 见他固执地不肯起来,老者也不强拉他:“有话你就说。” 行堪猛地在老者面前叩了三个响头:“请师傅将弟子逐出山门!” “哦?行堪,你从小在寺里长大,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你告诉我,你犯了哪条戒律?” 老者拨动着手中的佛珠,问他。 “弟子在山下,遇见一女子,弟子对她……动了痴念。” “弟子于她有诺,此生绝不辜负。既已破戒,弟子就不配再留在山门。” 老者忽地睁大了眼:“你可知道你刚在在说什么?” “弟子知道。”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本属意待我圆寂之后,就将方丈之位交付与你!” 行堪咬牙:“寺中师兄多有德才兼俱之人,弟子断无此想法。” 方丈颤抖着嘴唇,指着行堪道:“你!你糊涂啊!” “师傅,”行堪苦笑道:“我在寺里十多年,一直用佛教经法规束自我,绝不敢行差踏错,稍有旁的心思也会马上压抑下去,可我偏偏遇上了她。” “我见了她,什么清规戒律,什么大千佛法,我统统顾不得了,我只想陪着她,想她能过得快活。” “弟子愿受武堂师兄四十仗棍,求师傅,允了弟子。” 半山腰那儿,青鸟正绕着凉亭来回打转。 她脸上的红晕尚未散去,行堪上山前说的话一直在她脑海里不断回想。 原来……小和尚,他也喜欢我呀。 她乐呵呵地想着,眼睛不自觉地往山上望。 小和尚怎么还不回来,跟师傅说一声需要那么久吗?难道说,他后悔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她拍灭了,不会的不会的,我那么好,他肯定不会后悔的! 她在心里连连安慰自己。 勉强定下心神,她一跃而起,落到亭子的尖角上,向下山那条小径张望。 余光突然扫到了什么,青鸟脸色大变,飞身朝着远处那灰扑扑的一点掠去。 “行堪,你,你怎么了,怎么那么多血啊,谁打你了你告诉我!” 见行堪一副站不稳的模样,青鸟急忙扶住他。 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明明人上山前还好好的,这才多久,怎么就成这样了。 她看着他下半身僧袍都掩盖不了的鲜血和他惨白的面色,几乎要落下泪来。 行堪死咬着下唇,豆大的汗水从额前滴落,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别怕,我没事。” “没事什么呀,你就知道糊弄我!”青鸟话里带了明显的哭腔,她半背上他:“我这就带你下山找大夫,等你好了,我们再回来,我一定帮你打回去!” “尽说傻话,”行堪强打着精神同她说话:“不许胡来啊,我做错了事,受罚是理所应当的。但凡犯戒严重的弟子,历来都是受四十棍刑逐出山门,我自当如此,心甘情愿。” “你犯了什么错,我只知道,你下山这一年多,不知帮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好事,难道就因为这劳什子的戒律,他们就要这么打你,凭什么呀!” 行堪的眼皮越来越沉,眼前有些发晕,他靠在青鸟背上,轻声问她:“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说什么?” “其实,我早就察觉你经常偷偷看我了,亏你还以为自己很高明,没有被我发现。” 他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出家人不打诳语,其实,你每回这样看我,我心里都欢喜得紧。” “你就是我的菩提伽耶。” “云罗,你是我一生,最想停留的那个地方。” “呜哇!怎么那么感动啊啊啊,这和尚简直情话十级,不是天赋异禀就是私底下练了不知多少遍,就等着抓住这个好机会说出口了!” 青鸟都没怎么哭,一旁看着的李堪言倒是先忍不住,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了起来。 沈遇眉头一皱:“别哭了!” “不,不行。”李堪言哭得上气不接下去的:“组长,这事儿我忍不住啊,我,我心里难受,呜哇……” 陆见深方才听行堪说话起的那些个怅然情绪,被李堪言这一闹,也全给跑没了。 她对李堪言也没法子,只好跟沈遇解释:“他不是有意的,在办公室里和沈思原他们偷摸着看那些年代剧和苦情戏的时候,他哭的比这还惨,可见在你面前,他已经收敛很多了。” 沈遇:…… 沈遇神色复杂:“你们平时就爱看这种东西?” “你……平日里也喜欢和他们一起看这些吗?”他犹疑地道。 陆见深:…… 我不是!我没有! 李堪言在一旁打着哭嗝,他哭得起劲,胆子似乎都变大了,断断续续地说到:“组长,你不能对这个抱有偏见,里面还是有很多人生哲理的。再说陆陆跟我们一起看个剧怎么了,那叫促进同事间的和睦相处!” 陆见深恨不得能拿个什么东西把这家伙的嘴堵上:“李堪言,你可闭嘴。” 李堪言满脸错愕地看着她,停顿了两三秒,他哭得更厉害了:“陆陆你变了,这才几天啊,你起先对我可好,都不会这么凶我的!” 陆见深头大如斗,她如今万分后悔,早知道就该顺手把墙角那块臭抹布一并拎进来,起码现在,还能有个东西堵住李堪言这张臭嘴。 李堪言还想说什么,他张嘴,嘴巴动了几下,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看向沈遇,沈遇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他。 不是组长?李堪言狐疑地将目光投向陆见深。 陆见深冲他笑笑,仿佛在示意他安心。 就说嘛,陆陆可是我的朋友,她怎么可能嫌我烦而禁言我呢?李堪言小小地唾弃了一把怀疑朋友的他自己。 然后他就看见陆见深朝他比口型:“是我做的,你该安静了。” 李堪言如遭雷劈,又颤巍巍地拿期待的眼神对准沈遇。 沈遇微微一笑,又在李堪言身上多下了一道闭口令。 李堪言:你们修为好的人都没有良心的嘛! 他将外套向上一掀盖住脑袋,默默地趴在地上,闭着眼开始怀疑人生。 “还赖在那儿做什么,我们要走了!” 是陆见深的声音。 不,不要理我! 李堪言丧气地想着,你变了,你再也不是那个好陆陆,我不要和你天下第一好了。 “不等他了,既然不想跟过来,就让他自己在这儿自生自灭。”沈遇道。 黑心组长!李堪言咬牙,陆陆肯定会等我的! 然后…… “好,那我们先走。”他听见陆见深愉快地答,听声音已经离他有一段距离了。 不是,真就这么撇下我走了? 李堪言从地上跳起来,撒丫子就往前跑。 等等我啊! 青鸟与行堪下山后,在不远处的小镇上凭下了一处宅院,行堪还俗,杖伤痊愈后与她在隔壁邻里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行堪学问好,又颇通药理,很受镇上百姓的尊重,青鸟闲时帮他晾晒草药,日子倒也闲适。 青鸟有时候会忘了她其实并不是凡人,在这里,她只把自己当成行堪的妻子。 比起修行得道,她只想守住眼前伸手就能握住的幸福。 直到三年后,宁王起兵谋反。 天下大乱。 青鸟最近这几日心很不安。 北边战乱不休,最近常有难民逃到南方来。有流民途经小镇,好心的镇民把他们领回家招待一顿饭,再问问外头的情形,才知道,宁王军与保皇一派已经打得这样厉害了。 大家都很不安稳,生怕哪天战火就蔓延到了这里。 青鸟不怕战乱,她怕的,是行堪。 行堪最近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青鸟不敢开口问他,她怕她这一开口,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陆陆,你说这和尚在想什么呀?” 蹲在墙角的李堪言百般无赖地揪了颗狗尾草在手里甩来甩去,这个记忆节点这么亮,按说也该发生点特别的事啊,可他们都隐在这儿大半天了,却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 这小两口恩恩爱爱,看着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啊! “纵使还俗,行堪仍有佛性,是心怀苍生的人,如果天下太平,他会与青鸟长厢厮守,可现在这个局势,他不可能偏安一隅,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陆见深若有所思地看着格外沉默的行堪:“看样子,他今天就要对青鸟开口了。” “开什么口?”李堪言嚯地站起来,把狗尾草丢到一边,“你别告诉我,这不怕死的和尚是动了投军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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