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遥这句话一问, 等于是在自揭身份。 有破军的前车之鉴在, 舒遥往深渊一行前做好充足的准备,甚至连一旦身份暴露,将同行之人挨个哪寒声寂影指一遍要他们发一圈心血誓的最坏可能都认真考虑过。 独独没想到自己会自爆身份。 说给几日前的舒遥听,他一定会嗤之以鼻。 自己是傻还是没见过世面? 哪怕自己被剑抵住脖子危在旦夕,哪怕自己面临的是刀山火海, 苍天将坠的生死难关—— 他也绝不会说半个字! 偏偏舒遥对卫珩说出来了。 因为卫珩不是别人,舒遥信他不会外传。 也因为他想知道一个答案。 话问出口后,舒遥内心竟觉出一种奇异的安定来,不似先前烦躁憋闷。 若是卫珩说是天姚, 那便拔剑。 天姚对自己忠心耿耿, 料理诸般事务很有一套, 舒遥世无论如何也不能看她被拱了去的。 若卫珩说是舒遥, 那也拔剑。 舒遥皮笑肉不笑想,不知道卫珩看自己种种作态是不是像看一场好戏,看得过不过瘾? “你想是哪个阿遥,便是哪个。” 卫珩的回答出乎舒遥意料。 舒遥带着讽意的笑顿了一顿。 像是犹豫自己该当场拔剑,还是该秋后算账。 就是这一瞬的犹豫,给了卫珩坦诚以告的机会: “阿遥, 我不知你装束原委, 也没有寻根究底之意。” 他看舒遥分明在笑, 笑里却有咄咄凌人之意, 配上他易容美艳,更是高华不可逼视。 凡是仙道众人, 没有不知道,不敬仰道尊心性清平,日月并明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卫珩修天道。 所以哪怕他在意这仙道众生,也是站在独立世外的高度,以天人之眼去看。 自然清明不染尘。 但舒遥不一样。 对舒遥,卫珩动了情。 一朝动情,身入局中,陷入情网,哪里能事事通明,不为所动? 卫珩的心绪有些乱。 连带着他的话语,也与往常有些区分:“我亦非故意不言,存心看你笑话。” 舒遥忽然有点不想拔剑了。 寒声寂影,是他用了三百年的本命剑,心意相通,握上剑柄时只觉无处不妥帖称手,仿佛是专为他而生的第三条手臂。 独独这一次,舒遥手里寒声寂影还没个踪影,已觉得沉甸甸的累赘,不想动手。 卫珩道:“以阿遥你的性情,必然不想位他人所见,我既看破,难免想要为你遮掩一二。我知你厌我,也实非故意亲近使你不悦。” 只要不是个太愚钝的,皆能听得出卫珩的言下之意。 他不想探究舒遥为何会选择女装前来,也不疑他女装前来目的,甚至不觉得舒遥女装有何不妥,只是将其当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对待。 卫珩仅仅是想着看到,便尽力护他一湖。 护着舒遥让他高兴,兴许于卫珩而言,是件要记得投喂大白鹅让它饱腹般再理所当然不过,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俱为融入骨血的职责。 可惜白鹅,只要记得按时投喂,便出不了大岔子。 而舒遥则比白鹅金贵骄矜得许多。 卫珩每每是反其道而行之。 舒遥知道卫珩说的是实话。 其实卫珩一直以来,没对他说过一句虚言。 舒遥有句话梗在喉间,卡得他特别难受,不吐不快。 他想说卫珩,你若是愿意骗我一次,对我说一句假话就好了。 我会信你的。 但这般示弱的话语怎可能出于舒遥之口? 他最终挑眉一笑,眸光泠泠,“道尊想让我高兴的高兴前,加一个不字,就要好办得多。” 语罢,他当即转过破军身边去。 他们全程以传音交流,旁人并听不出他们说的内容。 奈何舒遥脸上越来越冷的神色骗不了人。 破军觑着他,就很担心,忧心忡忡问他:“道尊该不会是真喜欢上你如今这副样子,向你挑明了说?” 破军琢磨了一下,觉得很悬。 他和舒遥百年兄弟,能不知道舒遥锦绣皮囊下的败絮德行,和那颗时时刻刻恨不得拎出寒声寂影来抽人的暴躁内心? 早在舒遥和卫珩在一起前,破军就想不通,道尊这是图什么呢? 现在想想,是看上了舒遥的脸也未可知。 谁又规定过道尊不能肤浅看脸呢? 若是真看上了舒遥的脸,同理可得,卫珩说不定也会看上天姚的脸。 这就非常令人忧心了。 破军只怕,他们还没行倒深渊跟前,魔王座下,就因内讧见不到深渊外头的太阳。 舒遥简直要被他的神奇逻辑气笑。 他凉凉道:“是啊,倘若当真如此的话,你打算如此看?” 不详的预感成真。 破军心跳如擂鼓,勉强镇定下来安慰舒遥:“冷静一点,兄弟。” 舒遥索性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被绿的不是你,你还叫我冷静?” 破军心直口快:“你和道尊不是已经一刀两断了么?怎么称得上被绿呢?” 说完,破军只觉得有一缕细微冷风如剑气,擦过他的脖颈。 再说下去,恐怕卫珩好好的啥事没有,他就要先被祭剑给寒声寂影开锋。 破军悬崖勒马,打住话题:“换一个角度想,能借此看清卫珩本质,也是好的,免得越栽越深,深陷泥潭,难以自拔。” 他脖颈一侧的剑气越来越冷。 破军心跳得也越来越快:“不是兄弟,我说你可千万别搞个杀尽天下负心人,血屠仙道一般的大事情,大多数人是无辜的。” 正当破军想要一一列举仙道诸人优点,为他们辩解一二时—— 他沉默了。 他发现腐朽的风气,已经从上到下浸透了仙道。 导致破军并想不出什么优点可以求情。 破军哑然半晌,方道:“不是,哪怕他们长辈不务正业打牌聊天说八卦,小辈碰瓷写书造八卦,但他们终究比让雪天那种知了成精讨喜?” 舒遥:“……” 一句话得罪两边人,兄弟你也是有本事。 破军像是找到依据,振振有词:“所以说兄弟你看,连让雪天都没死,你凭什么杀他们呢?就算要去死,也要分个先后缓急?” 说完破军就被自己的心胸感动了。 他可真是个心怀天下,宽宏大量的天刑。 舒遥:“……” 兄弟,你这么说,我真是不知道仙道中人该谢你还是该打你。 被破军那么插科打浑一下,舒遥到底有所缓和,收敛怒意,说出了声音:“我只是替尊上,觉得有些不值得。” 密切关注他们这一方动静的大乘们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番话。 他们于四面八方各个方向齐齐转头,一致向舒遥投去赞许的目光! 说得好姑娘,我们也替你尊上觉得不值得。 千万要挺住,别信了道尊的嘴。 呵,我信了他们剑修没有情缘的邪。 搞得江长星一头雾水,连连问江云崖道:“云崖,天姚姑娘所说的为魔尊不值得,是为魔道和魔族名称相近而觉得不值得吗?” 江云崖:“……” 这个问题,道尊当前,师父你让我怎么回答你? 江长星赞许道:“看来魔尊确实是个值得认识结交之人,否则绝难先得到卫师侄这般盛赞,再被天姚姑娘如此敬仰相待。” 江云崖:“……” 考虑到昔时的故交情谊,他在江长星面前,为卫珩保留了最后一分颜面,撑着一口气道:“是这样的,师父。” 语罢江云崖得到大乘纷纷的谴责目光。 居然帮道尊说话,和他同流合污。 啧,真渣。 江云崖:“???” 换你,你直面一下日月照璧试试看啊? 渣归渣。 天下第一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 不敢说不敢说。 ****** 另一处,意外流落深渊的引长烟,并没有像诸位大乘所想的那样,凄凄苦苦,稍不留神就要作为魔族的血食,等待着师门长辈马不停蹄赶来营救。 相反,他过得相当快活,和顾迟笔、怀霜涧与江素问三人谈笑不羁,神采飞扬。 这都要从他们进深渊的最开始说起。 起初,引长烟看着乍然变幻,天翻地覆的环境,还以为是倒悬山主考校他的手笔,不免咂舌道: “这次师父设的剑阵,那么用心的吗?” 有个清凌凌的女声响起,如在这弥漫着血锈味的环境里飘起飞雪,令其为之一清:“好巧,我也是那么觉得的。” 另一道女声插进来,和着先前怀霜涧的声音,如滴溜溜滚在一起的珍珠,一双玉佩交鸣奏响时,紧随其后的后面一只: “好巧,我明明不在我师父设置的阵法里,好生生写着本子,却也被卷了进来。” 听见本子两字,引长烟和怀霜涧这两个剑出不悔,天不怕地不怕的剑修莫名抖了一抖。 最后一道声音响起,是个清润的男声,似有些不确定地犹疑到:“我见几位面善——” “是!”引长烟抖了第二下,当机立断:“我是倒悬剑山引长烟!这两位分别是玄山怀霜涧和大争书院顾迟笔。” 他们用了一刻,面面相觑,最终根据之前在紫薇秘境中听到的长辈言语,和头上蒙蒙亮的紫微星光亮,确定自己确实是落在了紫微星封印的深渊下。 顾迟笔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江素问不解道:“据说深渊凶险万分,情况莫测,顾师姐因何放心?” 引长烟和顾迟笔深有同感:“想到是紫微星所为,就觉得很应该,很放心,哪有什么事是它做不出来的?” 紫微星:“???” 我还在上面看着的我跟你们说。 你们说的什么话,暗地里是怎么诋毁我的,我全知道。 能不能对帝王星有一点最基本的尊重? 然后他们看见了在附近徘徊的魔族。 然后他们被魔族抓回去是虚,自己送上门是真的跟着魔族回去了。 等四人看清魔族将他们带去的所在后,均感到一阵的窒息。 引长烟甚至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再揉也没用。 在他眼前的建筑,依然是那样的朴实。 高不过人的土堆屋子,泥土里仍泛着黑红色,配上坑坑洼洼的土壤,一看即知是就地取材。 屋顶上不走心地连个稻草也没有搭。 哪怕是凡间吃不饱穿不暖的农民樵夫,住的屋子也绝对要比这个体面。 引长烟好歹是走过许多地方的,见状不由怀疑起来:“这屋子也太寒酸了?” 顾迟笔也质疑道:“我们是不是选错了地方?这屋子一看不像是有权有势的魔族居住之地,我们真能假借他们之手,寻到师门长辈吗?” 怀霜涧:“可眼前魔族的头目,是实打实的化神巅峰。” 四人感到了惶恐。 化神巅峰的魔族,只配居住在这样简陋的屋子里。 难道魔族强盛,已经可怖到了大乘遍地走,化神多如狗的地步吗? 对面的魔族也在窃窃议论着他们。 “他们是人族吗?” “是,错不了,和前几天来我地界上掠夺我血食的可恶人族,气息如出一致。” “看起来真是好吃,大人,我们真的不能把他们当作新鲜血食吗?” 为首下令将引长烟一行人抓来的魔将其实也很犹豫。 对只知进食的魔族来说,身上纯粹的灵力取代血煞之气的仙修,真是莫大的诱惑。 这也是为何低等魔族会前仆后继,悍不畏死扑向舒遥一行人的原因。 但魔将之所以能为魔将,还是和底下的低等魔族,终究有所区分的。 他经过剧烈的挣扎,终于克服住自己来自血脉天性的欲望,挥手道:“不能!” “他们同为人族,我们还要用他们引来那些大肆屠杀我们圈养血食的人族,和他们谈条件,让他们收手!” 众多魔族一想也是。 一个是好吃,但只能吃一两顿,过过嘴瘾的血食。 另外一个是不计其数,被他们大量圈养,足够放心下嘴吃个几十上百年的血食。 他们也在犹豫之中做出了选择。 “小子。” 魔将吞了口口水,强忍住自己垂涎的欲望:“你们有什么可以证明你们身份的凭证,让我们带给那些人族看吗?” 这倒是让四人犯起了难。 顾迟笔下意识就是反手一本六道寺秘史。 她最终收了手,一言难尽道:“这六道寺秘史,会不会人没找到,先被魔族吞了?” “有可能。” 引长烟受他启发,将明珠出海交于魔将派出的使者手上: “能吞明珠出海,我敬他是个真魔族。” 怀霜涧微微皱眉:“剑修佩剑于剑修非同小可,你怎能如此儿戏?” “唉,那有什么?我缺钱的时候当过好几回。” 引长烟心很大,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再说,让我师父看见六道寺秘史,知道我看这玩意儿,岂不是要打死我?” 三人:“……” 说得好像你把剑当出去,你师父不会打死你似的。 引长烟还真不担心。 他说道:“师父自不会怪罪我,说起来,穷到不行时把剑当出去,这个法子还是我第一次出山门时师父教我的。” “……” 天知道他们倒悬剑山的剑修哪儿来的钱铸剑。 倒是顾迟笔眼睛一亮,萌生一个新的灵感。 怪不得倒悬山主愿意咬着牙忍受七域主的聒噪。 不如下一本写倒悬剑山秘史。 邪魅魔修如此多金,引冷酷山主竞折腰。 想来不错。 眼看着送信的魔族也跑了出去。 魔族懒得费他们用开吃喝的宝贵时间绑四人,开始惯例的大吃大喝。 他们的吃相委实让人不可恭维。 咀嚼生血肉间,血沫横飞,肉丝遍地,白骨森森。 看得四人一阵接一阵的反胃。 引长烟:“送信的魔族既然出去,剩下的魔族怎样,应该都无所谓了。” 顾迟笔:“那还等什么?动手啊!” 于是等大乘来时,他们见到的魔族被一个一个粽子似捆得整整齐齐,眼睛还不甘地使劲往自己未吃尽的血食那边瞟。 而四个年轻的小辈,坐在高位上,聊得正欢。 半点瞧不出大乘们先前担心的哀哀戚戚,朝不保夕的样子。 或许他们应该担心魔族多一点。 “长烟。” 倒悬山主先厉声斥问:“我不是让你在剑阵中磨砺修行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说完他想起玄和峰主所言,连着破军一起迁怒,眼风如刀剜过他。 倒悬山主记得,自己弟子和破军使女装的镜月关系是颇为亲近的。 说不准破军使就是为自己弟子,女装混来的仙道。 七域主已清晰让倒悬山主意识到了,魔道一众人,是可以死缠烂打到何等地步。 真是好不要脸。 倒悬山主心中冷冷想道。 对一个小辈也要坑蒙拐骗,花样百出。 破军:“???” 有事吗??? 我还在这儿站着呢? 先是杜玄和,再是你倒悬山主,我没有脾气的吗? 引长烟委屈道:“我也想在剑阵中好好修行啊。” 他们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原委说了个明白。 说完之后,众位大乘都沉默了。 而紫微星,则有幸得到了众位大乘的目光洗礼。 “算了算了。”江云崖算是被紫微星折腾得心神俱疲,“哪怕紫微星再搞出何等惊人的大事情来,我也不会惊讶了。” 紫微星:“……” 死秃驴。 就是欺负它现在力量不足,好对付。 等哪天太阳太阴真正平衡,自己力量全盛的时候,一定要像数万年前劈死孤煞那样,天降雷霆来劈死那个往自己身上扣锅的死秃驴。 希望自己在那一天前,还能保留那么一点的风评。 “对了。”江云崖喟叹完紫微星,向江素问介绍道,“素问,这是你师祖,我师父,你师祖数百年前不知所踪,是去了深渊,这次为师有幸能在深渊中和他重逢。” 白云苍狗,时光一晃,自己都成了祖辈的人啊。 江长星以长辈特有的慈爱和蔼打量着江素问。 不错不错。 虽说外表看起来冷些不爱说话,但看起眼神周正清澈,一定是个和云崖一般,潜心医道,心性赤诚的好孩子。 尽管江长星看得老怀大慰,恨不得立即给江素问递见面礼,但师祖辈,总归是要有一点师祖辈的架子的。 他含着和煦笑意,矜持地等着江素问开口问候,甚至想好自己该怎么勉励他两句。 而江素问,茫然在大乘中转了一圈。 他发现了两个全然陌生的新面孔。 两选一的概率! 江素问孤注一掷,大着胆子向舒遥问好道:“素问在此见过师祖,师祖好。” “……”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顾迟笔惨不忍睹地移开目光。 饶是舒遥对江素问的脸盲早有认识,他此刻也不禁震惊失语。 “不…江小友认错人了,我与江宗主平辈,实在当不得江小友的一声师祖尊称。 看看哪怕略有些年龄风霜,仍不失英挺俊朗的江长星,再想想自己镜中见到的自己这副艳盛牡丹,堪称国色的容貌。 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素问还将自己和万川和认混过人。 舒遥坚强做着心理建设。 可自己当时和万川和,是同为男子。 而天姚和江长星… 江素问的眼睛是用来做装饰的吗? 舒遥心态崩了。 他低声问破军道:“我难道不美吗?” 为什么会和江长星相提并论? “很美。” 卫珩知舒遥向来自负容貌,听得江素问此言,必然是不快的。 任谁看见这样清冷高绝的人,眼睛里只满满盛着自己的影子,都不会怀疑卫珩所言。 美人常见。 能被道尊看入眼得人却是寥寥。 江长星被江素问一言搞得注意力不免移到舒遥身上。 他这一移之下,自然发觉诸位大乘,对卫珩舒遥两人投去的眼神。 意味很复杂,一时难以辨清,但能确定无疑,绝不是赞赏一类的眼神。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人家好好谈个情说个爱,纵是言语稍嫌露骨一些,又能怎么样呢? 何必碍于仙魔两道之分呢? 江长星只觉想要解放如今仙道思想一事,任重而道远。 卫珩明明声音淙淙如国手拨古琴,韵律得宜,倒是抢在破军前面,把他该说的话尽数说了去: “他是天姚,与魔道破军使一道来的。” “一斛珠的天姚前辈?” 引长烟禁不住讶然道:“我记得天姚前辈,与现在模样判若两人。” 他去一斛珠见到的天姚,当然也是美的。 掌管天下最大风月之地的人岂有不美的道理? 可是两相比较,眼前女子的艳色重到几乎刺人,让人一见之下挥之不去。 从此以后,再见到的所谓倾城国色,不过尔尔罢了。 “易容而已。” 倒悬山主的声色更沉,喝问他道:“你说你见过天姚姑娘,莫非是去一斛珠里见的天姚姑娘?” 可笑至极。 剑修不好好潜心练剑,一天到晚沉迷情爱中事,流连风月之地,这像话吗? 简直愧对倒悬剑山列祖先人。 前是引长烟,后是破军使,左有卫珩舒遥,右有眼冒亮光的玄和峰主等人。 倒悬山主从未觉得仙生如此艰难过。 甚至恨不得去问一问皆空方丈,去问一问让雪天,他们灭世还缺不缺人。 引长烟:“……” 道尊和破军使在前,他能说他那一次是专程为碰瓷而去吗? 不能。 唉,倒悬也太过古板,一斛珠他年轻时也喜欢与几位友人一起去喝酒听曲。 看得江长星暗暗摇头。 他适时开口,将引长烟从开口闭口都是死亡选项的难关里拯救出来: “说来云崖,素问可是眼睛上有不太方便之处,你帮他诊断过不曾?” 江云崖:“……” 他一颗心缓缓吊了起来。 果然,江长星似是想起自己从未关怀过他的医道造诣,很是愧疚问道:“说来惭愧,为师与你相逢时,太过欣喜,以至于忘了问你这些年在医道上修行得如何?” 江云崖额角渗出冷汗。 江长星不等他回答,就问江素问:“云崖素来让人省心,从来是往轻了说,粉饰太平让我放心的。他说的话我不信,你与我说道说道。” 这个话题过于死亡,以至于在场一众人,皆感到一阵阵地窒息。 舒遥向破军道:“待会儿江宗主要是想清理门户,你记得帮我拦着些。” 他到底欠过一回江云崖的医治之情。 卫珩:“不必忧心,那是我欠江宗主的,我会拦着江前辈。” 舒遥淡淡横了他一眼。 他眼睛生得那么美,只一个眼神,便胜得美人持酒,软声相劝的千言万语,令人能醉得到骨子里去。 冷彻的意味也沁得到骨子里。 “道尊好似很喜欢和破军抢事情干?” 卫珩静了一瞬,方低声道:“是,因为你。” 道尊向来风光霁月,只管分是非对错,对事不对人。 但卫珩有了偏见。 在亲眼目睹舒遥对破军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全然信任和开怀,被破军三言两语轻而易举逗笑—— 再思及他曾揽着镜月说是心上人,在一斛珠时理直气壮敲破军的竹杠,往前许多许多,卫珩来不及,也根本无法参与的时光岁月。 他们曾鲜衣怒马,轻言生死。 也意气相投,同道与共。 道尊终究是凡人。 没有金箔裹嵌,百毒不侵的金身塑像,也练不成一双居于三十三重天上俯瞰众生的眼睛。 而认错人却依然被江长星和颜悦色对待的江素问,十分感动。 他想,像自己师祖这样好的人,想来自己师父也是不愿意让师祖操心心疼的。 定然要如实禀告他才好。 于是江素问道:“师祖放心,师父近年来与院长、无尘方丈与玄和峰主——” 江长星含笑聆听。 江云崖绝望闭眼。 玄和峰主等人一脸要完。 唯独顾迟笔,临危不惧。 她充分发挥自己连道魔双尊话本也敢写的胆量,快步上前,狠狠拧了江素问一把,让他把未尽的话语咽下去。 江素问虽然脸盲,脑子算不得太差。 疼痛使人清醒。 他浑身一凛,急忙补救道:“和三位前辈一起坐而论道,其乐融融。” 江云崖险些喜极而泣。 江长星看他的目光温暖如春风。 倒悬山主和玄山掌门对视一眼。 只觉得江云崖没崩溃,他们倒是快要崩溃了。 被他们忽视已久的魔将终于发出不甘的怒吼:“阁下将我捆绑在这里,到底是如何个发落章程,要杀要剐要吃要烹悉听尊便!” 他落泪了。 自己曾经怎么说也是个一方霸主,圈养着无数血食,让魔族尊敬仰望。 结果现在被绑在凉风里,只能抬头望天,听着他们认亲言语,腻歪甜蜜飘过自己耳朵。 自己不要脸面的吗? 被魔族将领一吼,众人才想起来被他们遗忘已久的人物。 这没什么直接纠结的,倒悬山主道:“直接杀了便是。” “且慢。” 江长星喝住他,“魔族间对血统的依赖性极强,此魔好歹为魔将,所到之处,群魔畏惧,若是让他带我们去深渊中心,倒是能免去不少麻烦。” 倒悬山主在内的许多位大乘不以为然,心里想着,魔族间既然对血统的依赖性极强,魔将必定对魔王无比尊敬,如何会答应带他们去深渊中心? 恐怕是甘愿一死了之的多数。 魔将长长松了一口气。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慷慨赴死,欣然就义时,只听魔将如释重负,一口应承下来: “这有什么?诸位前辈若有吩咐,我甘受驱使,愿效犬马之劳。” 居然还挺有文化。 大乘:“???” 你的身份呢?你的骨气呢? 被你吃了吗??? 魔将说着说着,几乎要感激涕零:“前辈真是好人,我抓了你们的同族,你们却不想吃了我。” 大乘:“???” 我们不吃人的谢谢。 修炼到这个境界都辟谷了的人,吃东西当然也要挑剔一点,不能脏的臭的什么都吃。 魔将越说越觉得自己无以回报,发出抽噎声音:“我真是太不应该了,我不应该因为前辈杀了一些我养的血食,就大动干戈,想要以前辈同族威胁前辈不再出手杀魔。前辈如有看得顺眼的血食,尽管拿去!” 说到最后,魔将拍着胸脯,青白死板的脸上闪烁着友情的动人光辉。 大乘:“???” 玄山掌门含着两颗天王保心丹,不肯服输地问他:“你不怕我们去深渊中心,对魔王不利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 魔将一脸不解,反问回去,“前辈们要杀的是魔王和魔王圈养的血食,要吃的也是他们,和我又没有关系。” “……” 大乘们久久无言。 魔王摊上这样的属下,是上辈子毁灭天道了? 只有江长星一脸我早料到的表情,镇定如初。 破军安静了一路,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发出自己的声音,唏嘘道: “不行,回头我一定要和贪狼说一说,把魔道这名字改了。” 舒遥:“…我也赞同。” 不用说了,现在就可以想想新名字。 结果破军警觉看他。 有三把刀在前,血影天宇舞姬在后,破军已经不敢让舒遥自己取任何名字。 他疯狂暗示:“不必阿姚你费心,我与贪狼是同道,名字的事情,我会替他想好的。” 舒遥:“……” 你信不信你的同道现在打爆你的头? 舒遥的寒声寂影仍安安分分躺在储物袋里,破军倒是感受到日月照璧的散逸剑气。 破军:“???” 我又做了什么要让道尊拔剑? 修个魔真难。 有魔将开路,一众大乘掠阵,这一路他们走得都很顺利。 偶尔有不长眼的魔族自己撞上来,都会被大乘们随手打杀了去。 每当此时,魔将都会惋惜地望着新鲜尸体,摇头啧啧叹道:“不错的血食,可惜了啊。” 他也没办法。 他们第一次遇到魔族时,为在“好心的人族前辈”前,表现自己骁勇善战的魔将悍然出手,扯过魔族“咔吱咔吱”嚼了起来,遍地骨头渣子。 舒遥不忍直视地把破军拉到前面去替他挡着。 结果最挑剔最事多的江云崖尚且一言不发着,魔将险些被日月照璧的剑气削成骨头渣子。 之后一路上,他对扑上来的魔族表现得宛若是个贞洁烈妇。 一看到扑上来的魔族,恨不得立马跳到三丈远,唯恐他们坏了自己的名节清誉。 魔将将他们带到了一处黑雾缭绕的地方前停下。 黑雾缭绕在深渊不稀奇,这边一片昏天暗地,各种奇奇怪怪的烟雾瘴气。 而像眼前这边冲天而起,可欲天幕媲美,笼罩方圆万里,即便是大乘神识,也根本穿不过去的黑雾就很稀奇。 魔将贴心为他们讲解道:“魔王在深渊中占的地盘最大,养的血食最多,很是招人觊觎。” 大乘们眼角一抽。 江长星沧桑一叹。 魔将:“魔王为了杜绝眼红他地位血食的魔族骚扰,让自己能够更好地享用血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自己的领地周围建了这一片心魔幻境。” 大乘们在一堆修为相若的同道边上,通常很有偶像包袱,一个赛一个地老成持重。 小辈们则不然,要活泼得多。 譬如说引长烟,他顶着倒悬山主无时不在的眼神压力惊叹道:“魔族…竟会花费时间精力在修缮幻境上吗?” 引长烟都不知用何等言语形容如初神迹才合适。 顾迟笔也感动得眼角润湿,“魔王尚且能修建心魔幻境,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努力修行?” 怀霜涧倒是寡言少语:“可见魔王确实在魔族中居统治地位,灵智很高。” 魔将继续讲下去:“相传不服魔王地位,想要入内挑战的魔族,会迷失在心魔幻境之下,在环境中见到无穷无尽的血食,去追逐捕猎,现实中却无物可食,饥饿而死。” 倒悬山主问道:“你进去过吗?” 魔将干笑:“我不敢进去,阵中虚无缥缈的血食,哪里有现实里香喷喷的血食可口美味?” “……” 早该想到的。 众大乘疲惫想。 “他说得对,不过有不详尽之处。”江长星说道。 他似是想起旧事,往黑雾里望了两眼,出神道:“这心魔幻境我与不空、老掌门一同研究过,是以孤煞遗留下的血煞怨气制成。” “入孤煞一道的魔修,是被他们无止境的欲望所吞噬道心,他们留下的血煞怨气,也含着无限大的欲望,足以寻到人致命缺点。” “但凡是人,总是有欲望在的。这片心魔幻境,就能寻到人心中最本源,最渴望的事情,从而缔造出相应幻境,使人不可自拔沉溺于其中。” 江长星叹道:“魔族只想着吃,心魔幻境对他们而言,便是血食成堆,吃之不尽。” “可是人的欲望,比魔族的要复杂太多。” “修行者走过心魔幻境,也要比魔族走过复杂太多。” “多谢前辈告知。” 倒悬山主神色如常,仿若绝世的名剑,冰淋火炼,清光依旧: “我辈修者不修心,有何颜面说自己是修者?连心魔幻境也走不过,有何颜面说自己修心?” 能修到大乘的,在年轻时候,哪个不是天才人物?哪个没有争强好胜之心? 他们被倒悬山主简简单单两句话激起不愿服输的心性,正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时,却看得卫珩日月照璧出鞘。 日月光辉,照得黑雾自己退避收缩。 他们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土地上是如此浩然,如此煌大,让人见着情不自禁想要掉下眼里。 是发自内心对日月的敬仰爱戴。 卫珩对舒遥道:“我破开心魔幻境,你千万小心。” 别被它们缠上,堕入心魔中去。 舒遥偏偏要和他唱反调,点着唇角斜斜睨他:“道尊是疑我心性不明,走不过这心魔幻境?” “不是。” 日月照璧剑下日月并明,堂皇得足以破开这万里血气。 独独对他心软成一摊,无计可施。 “心魔幻境直指人心本欲,想要破开,心性再坚定,也定然有一番挣扎。” “我不想你受心魔之苦。” 引长烟四人震惊了。 他们自小被长辈秉持着不历练不成材的观念,十万分放心地丢去各种各样古里古怪的地方。 哪见过卫珩这样活像是在养牡丹,捧明珠的阵仗? 不不不。 这哪里是如珠似宝。 这怕是天上的明月才有的待遇? 不消多说,他们快速交换眼神。 引长烟:“我觉得…道尊是不是和天姚有一段?” 顾迟笔肯定保证:“我以我三本秘史,赌咒发誓,道尊一定和天姚有一段。” 江素问加入进来:“道尊不是和如今的魔尊刚刚分了吗?天姚还是魔尊直属的属下。” 顾迟笔:“…难怪天姚这样不待见他。” 怀霜涧仿佛三观重塑。 他们四人的交流最后定格在同一个结论: 真渣。 真是太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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