呷口热茶,觉得腹内和暖,向胥筠问起灯谜之事。 “听银筝夸赞大人制谜无双,一直很想亲自看看,可惜走得急,不知今年的谜题是什么?” 胥筠谦笑道:“制谜不过雕虫小技,哪里算得什么?” 我耸肩一笑,“也是,大人的才思别出心裁,我必然猜不到的。” “微臣并非此意……” “说笑而已。”聊起灯谜,我忆及另一件事,“比起谜语,却另有一事想请教大人——不知广陵十八格是否确有其事?从前无意翻古书,看到一种说法,言其实为杜撰,半真半假云里雾里,一直不得真相。今日机会难得,还请大人指教。” 胥筠声里多了笑意,“会意、谐声、典雅、传神、碑阴、卷帘、徐妃、寿星、粉底、虾须、燕尾、比干、钩帘、钓鱼、含沙、鸳鸯、碎锦、回文,此谓广陵十八谜格,从古流传至今,众说纷纭。臣所知的虽也未必是真相,但愿意为娘娘解惑。” 聊谜入迷,再回过神,已不知过了几时。 我暗恼一声,想迢儿她们此时定是急着找我,不敢耽搁下去,起身道:“大人博闻广记,下次有机会一定再相请教。夜深湿气重,大人也早些回去。” “微臣送娘娘。” “不必,我……”昏影斑驳未留意脚下,我一步踩空,歪身跌向一旁。 倒霉,已经是今晚第二次了!且这一次没能幸免,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娘娘可还好?”胥筠在头顶担忧地问。 知他是有功夫在身的,凭他的身手,应比司徒鄞眼疾手快,大约囿于礼法,才未伸手相救。 我明知此意,却因狼狈而恼羞,向上伸出手,闷声道:“拉我一把。” “……失礼。”胥筠拉住我,向上一提便稳稳站起。 觉出他另一只手虚护腰畔,我的无名火气退却,本是自己不小心,怎么能迁怒于人?低头道一声:“多谢大人。” 胥筠连退三步,整肃衣冠,叶揖到底。“微臣失礼,请娘娘恕罪。” 他突然郑重行此大礼,我着实吃了一惊,反应过来不禁好笑——早闻户部胥大人克己知礼,今日一见,所传不虚。 只身回到眷瑷殿,宫中并无想象的鸡犬不宁,反而静得诡异。 殿外守岗亦不是我的人,面孔都眼生得很。 那两个小太监看见我,对望一眼后连声高喊:“娘娘回来了!” 我一愣,猜出四五分意思,进殿后看见底下人跪了一屋子,便知猜得不错。 榻上人正襟危坐,脸色分外阴沉,捏着扇骨的指节泛着霜白。 我默然无语。 并不料想会这么快再见司徒鄞,那句哑谜依旧让我徘徊不解。 本以为他会迁怒,等了好久,却半个字音都没听到。 屋里只有众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不知他们跪了多久,已有人支撑不住发起抖来。我偷瞄司徒鄞,他倒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 想必是等着我开口。 罢,眼下也无他法。我抿抿唇,涩声道:“好好的……都跪着做什么。” 司徒鄞哼了一声,语气不善:“你的人真是忠心,三更半夜让主子一个人出去,问他们去了哪里,一个个居然回答不知道,真有脸说。” 迢儿的脸阵红阵白,这番话比打在她身上还要难堪。我忙道:“是我自己乱逛,不干别人事。” 司徒鄞眸色森黑,“主子可以做任何出格的事,重要的是有奴才在旁看着护着、规劝周全,若不尽心,要他们何用?” 我听不惯这话,当即沉声道:“主子高贵,奴才也是人。是我犯了错,岂有让下面人顶罪的道理,要罚便罚我。”说罢跪下。 司徒鄞默视我片刻,“当日你为湘妃跪,今日又为他们……就这样中意舍己救人?” 低低浅浅的声音,没了兴师问罪的怒意,竟然缱绻耐听。 “你们都下去。” 司徒鄞打发了众人,这样一来,又只剩我与他两个。 “起来。” 司徒鄞伸出一只手,我马上站起退避。因起得太急,之前跌到的膝盖隐隐作痛,却不敢表现在脸上。 这个人的眼神太深邃了,一刻也放松不得。 “以后不要再跪我。”他说得很认真。 我却觉得这话可笑,“礼法不可废。” 司徒鄞突兀地笑一声:“你心里早已把我骂过千百遍了,这也算礼法?” “臣妾不敢。皇上无论做什么,臣妾都无怨言。” “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都要顶回一句?” “不敢。” “钟了!”他重重叫我的名字。 从不觉得一个男人愤怒时会潋滟到如此,眉骨高拢,浓眉如缎,两只黑月般的眼瞳震摄众生。 我怯怯看过一眼,马上移开视线。 该死,今晚的心未免太不安分了! “罢了……”叹一声,司徒鄞转问:“你记起来了么?” 是指一面之缘。 我摇头。如果真有此事,我会记得。 以为他又要发怒,却不料司徒鄞只是隐忍,好像我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 无言僵峙许久,他又问:“刚刚去了哪里?” 卸去力气的声音,平白多了分沙哑。 “……随便走了走,及至一条幽僻的小路,前无灯光,就回来了。” “知道了。我还是走了罢,免得你不自在。” 我不紧不慢地恭送:“皇上慢走。” 经过身畔的司徒鄞侧头,“真是滴水不漏啊,你若露出半分轻松之色,说不定我便不走了。” 我不答言,此时沉默是金,只要送走这尊大佛,今晚就可睡个好觉。 可老天偏偏不让我遂意,司徒鄞倏然停住步子,神色莫名地审视我,眉头越皱越紧。 我也皱眉,哪里不妥? “今晚你一个人,还是,有别人?”沉冷的声音,完全不似片刻之前。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别……是我自己。”慌张之下竟咬到了舌头。 “复尘。”司徒鄞咬着声近了一步,身上复现那般霸道魄力。 我背后生寒,强逼着自己不退。胥大人帮过我大忙,无论如何不可牵连到他,与皇妃有牵扯这种罪名,若坐实还是得了的? 当下深深欠身,定声道:“并不是,皇上多疑了。” “他熏衣惯用的南国檀香还是朕赏的!” 司徒鄞墨眸风波暗涌,声音却更阴柔:“朕好奇的是,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令娴妃身上沾了他的气味?” 看着他面上浓染的怒意,我突也窝了火,冷冷道:“与皇上无关。” 司徒鄞一把钳住我的腰:“你还将朕的话当了真,真敢找男人!” 话到这里再不解释,便真真死无全尸了。可忆及当日受辱,我怒气冲头,顾不得许多,脱口而道:“君无戏言!” 四周顿时冷寂。 司徒鄞的神色已非风刀雪剑能形容。 我猛地醒悟过来,我是一时嘴快,那娘呢、哥呢、星星呢,他们怎么办? 钟了你该死!我伏膝便跪,只要不牵连到家人,哪怕跪上一夜也行。 手臂却被稳稳托住。 “不要跪我,我说过了。”顿一下,他也道:“君无戏言。” 就这样离去的司徒鄞,淡着到没有一句追究。 人前脚离开,迢儿赶忙揪着眉进来,“皇上对小姐说什么了,是不是很生气?小姐有没有受委屈?” “他……”我还怔怔地反应不过来。 “也不怪皇上不耐烦,皇上从酉时就早早过来等着,听说无人知道小姐去了哪,急得不得了呢。” “是么。”我不信。 “是啊!皇上把身边所有人都差出去找,说找不到就掉脑袋!相比之下,我们这些跪在屋里烤暖炉的人,就好运多了。” 不知司徒鄞给了迢儿什么好处,竟拼了命地帮他说好话,一面说,还一面拿眼瞟我。 我吁出一口长气,直挺挺倒在榻上,前所未有的疲惫。 刚刚,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与司徒鄞的交锋,总让人汗流浃背。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我于他而言,到底算作什么? “小姐!”迢儿精神尤佳,又在耳边聒噪。 “又怎么了?” “宴会前皇上差人送来一样礼物,小姐可还记得?” 倒是记得有一个流云锦的盒子,不过我懒得应她,胡乱翻个身蒙上被子。 “小姐,你看看嘛!”迢儿扯下被角,变戏法似的抖出什么东西,晃得我一阵眼花。 “烦不烦啊?” “看一眼,就看一眼!” 我看了一眼,是一件做工考究的束腰石榴裙,桃红轻颖,薄纱层叠,煞为好看。 “是皇上送的,想让小姐穿上出席今晚的宫宴。可惜咱们当时匆忙,没打开看一看,陈公公又没交代,就这样错过了。”迢儿一脸惋惜。 回想起来,司徒鄞宴上确实说过一句关于衣着的话,那时我只顾戒备,没有理会他话中的情绪。 “其实我看,皇上挺关心小姐的。” 迢儿小心观察我的表情,替我理顺肩上散发,接着道:“迢儿虽然年轻识浅,却也分得出好坏。小姐没见着,皇上得知您独自在外时有多着急,虽然一闪而逝,但我在夫人眼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神色。真的真的,小姐要不试着了解一下皇上,之前……说不定皇上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他今晚虽也愠怒,对我委实相敬如宾。我一歪头,“迢儿,你总替皇上说好话,心里怎么想的?” 迢儿脸红了,放开我的发梢,改揪自己的辫子,“迢儿希望小姐过得好。” “好迢儿。”我搂过她,心里暖暖乱乱的,说不清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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