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的开始对于身在E星的人们来说似乎毫无征兆。 可对纪燃来说,却是有迹可循的。 那时, 纪燃刚从冈瑟口中听说“联邦军在γ909星云附近有个垃圾场”, 他由此想起了自己曾无意闯入过的充斥着机械残肢的实验室。 再又一次接受联邦邀约, 作为优异个体参加数据模拟之后,纪燃甩开了送他离开的科研人员, 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去找那间实验室。 令他意外的是, 那里已一片荒芜, 除了墙壁上脱落的牌子上依稀可辨的“执行者计划”几个字, 什么也没剩下。 越是如此, 纪燃反而越发觉得这一切格外可疑。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月球,想向冈瑟求证他所看到的“垃圾场”是否与执行者计划有关。 在穿梭机上,他试图与冈瑟联系,可是讯号始终连接不上。 当时的他与后来十二年里同联邦斗智斗勇的叛军首领纪燃不同。 那时候他还是心思耿直的联邦少校,出身高贵, 天赋过人,一帆风顺,屡立战功。 这样的纪燃自然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所效忠的联邦正在暗中操作着可怕的计划,监听着银河军校上下军官的通讯——所以, 他试图与冈瑟联系的信号, 自然也被截获了。 当纪燃驾驶着小型穿梭机在实验星向月球去的航道疾行时,突然而至的阴影遮挡了他的去路。 几乎没有留给他思考的机会, 相汇的那一秒,那艘S级以上的星舰就对单薄的穿梭机火力全开。 就算是驾驶者是纪燃, 也回天乏力。 穿梭机最终失去动力,驾驶舱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失去意识的那一瞬,纪燃看见了穿着太空服贴近穿梭机的几个人,他们的肩上赫然挂着联邦的军衔。 纪燃重新醒来的时候,身处在枪林弹雨之中。 背着他的男人身手矫健,枪法奇准,在十字焱卫队众人的掩护之下,从一间重兵把守的实验室里突破重围,将他护送上星焱号。 直到几个时辰之后,纪燃才从头昏眼花,四肢脱力当中渐渐找回支配感,而此刻的他惶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退化成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别说战斗,就连来复|枪都扛不动。 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坐在对面的穆九歌一边给自己包扎受伤的肩,一边说:“要不是咱俩打小一起长大,我真不敢相信你是纪燃。” 穆九歌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拼尽全力救回来的这个少年就是十字焱卫队的队长纪燃。为了便于称呼,纪燃对自己的亲卫们说,他的名字是成烬。 燃,而后成烬。 穆九歌能救回纪燃,并不是偶然。 这得益于纪燃高超的程序技术,在联邦监控的讯号频道之外,他还控制着不为人知的私人频道。 如果不是因为信任联邦,他本不会被捉。 当他遭遇S级星舰攻击的同一秒,就以私人频道向穆九歌、焱卫队和冈瑟分别发去了求救讯号。 “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对你干了什么,”穆九歌咬牙,将手臂的绷带系紧,“找到你的时候,你被关在一个玻璃器皿里,浸泡在透明液体中,身上插着许多导线。他们派了许多兵力看守,似乎是在执行什么机密等级极高的任务。” “你对同僚开了枪,就不怕回不去了?”孱弱少年模样的纪燃语气森然,那是他对所有人都最缺乏信任的时刻。 穆九歌玩世不恭地笑:“要不是你小子在联邦军里,你以为我想留在那个破地方?现在好了,刚好一起反,再不用看那些人假惺惺的嘴脸。” “看守我的那些人,有看见你的吗?” 穆九歌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摇头:“没有,但凡他们有一口气,也不会放我带你走。联邦的那些老家伙大概单纯以为是焱卫队做的。” “那就好,”少年纪燃阴沉沉地说,“你找个理由回去,留在联邦。我可以反,你和瀚海帝国不可以。” “他们这样对你,我还回去做什么?”穆九歌恼火地说。 “回去,我们才有机会搞清楚,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后来的后来,贪恋享乐、不问政事,又身为瀚海帝国宗亲的穆九歌,仕途顺遂,越来越得诸善德元帅的喜爱,军中高层虽看不上他的浪荡,却也只能由着他长袖善舞。 这是后话了。 刚刚被穆九歌带回星焱号的纪燃,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能量的逐渐苏醒,他打着去找纪燃的旗号,让穆九歌载他去了偏僻的农业星,独自忍耐了整整12天,默默感受着体能与精神力从低谷渐渐上扬,一点点重回巅峰。 就在他以为快要恢复的那一夜,像黎明前的黑暗一般,体能与精神力断崖式地跌落,几乎无力支撑肉体,在四肢百骸撕裂般的疼痛中,他昏厥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恢复了成人体态,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太空船去联系穆九歌。 然而这一次,穆九歌也失联了。 在纪燃返回星焱号之后,他才知道E星已经在战火中不复存在。 穆九歌作为联邦中尉被派遣投入到“追剿兽人入侵者”的战役之中,无暇他顾。 焱卫队队员告诉他们死里逃生的队长:大约十天前,藏身在星云深处无人知晓巨型杀伤性武器攻击了E星,几乎在顷刻之间,那颗古老的星球被集火的部分就坠入了无尽的火海之中…… 留在E星的原本就以平民居多,除了瀚海帝国,还有当时正轮值E星守卫的圣野军团之外,再没有任何军事力量。尽管两股人马拼尽所能,也无法终止无边无际的燃烧。 更何况,除了火海,还有人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人形机甲——那些庞然大物铁骑踏过之处,寸草不生,宛如恶魔复生。 “联邦和军部都声明那是来自R.A的兽人入侵。”队员如是说。 纪燃清楚这件事中藏着莫大的秘密,可他无法确认真相究竟是什么。 当星焱号日夜兼程地赶赴E星,却只看见这个人类文明的发源地,燃尽最后一丝能量的模样。 比起这一幕,更让纪燃愤怒的联邦军为了射击“据说有兽人余党”的穿梭机,一枪将满载着人类平民的逃生舱爆成了太空中的废屑。 无数条生命,在E星,在太空,死于不知所起的战火,死在了为保护他们而错在的联邦炮口之下。 当联邦军的火炮再次一次对准漂浮在太空中的平民逃生舱时,星焱号舰长席上的纪燃,下达了回归之后的第一个攻击指令:“目标:联邦【守卫者号】。” 说来讽刺,星焱号击落的第一艘联邦星舰,叫守卫者。 一艘攻击自己同胞的“守卫者”。 星焱号的这一炮,坐实了十字焱卫队叛出联邦,坐实了身为队长、舰长的纪燃联邦通缉犯的身份。 …… 舞曲悠扬而奢靡,仿佛在诉说着盛世的太平。 纪燃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告诉面前这个单纯的少女,他所经历过的一切。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次有种想要与人分享那种无助与乏力的冲动。 当他下令击落守卫者号,当他护送几个逃生舱的平民,并把它们送往远在β星系的R.A星域,确认兽人接驳机接纳了那些流亡者之后,返回空荡荡的太空。 看着无边无际的星河,他才深切地意识到,从此往后,他作为联邦少校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他的帝国,他的故乡,他的父兄都已不在人世。 那一刻,寂寞蚀骨。 这种寂寞,十二年来纪燃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渴望说给另一个人听。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双臂将凌湮搂入怀中,埋首在她芬芳的发丝之中,哑声说:“那个时候,我只恨自己不够强大,没办法改变历史,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看着那些骗子用谎言遮蔽整个世界的眼睛。” 凌湮听见他深深的呼吸声,心里有说不出地难过,终于还是伸出手,轻轻地回抱住他的腰背,像安抚孩子一样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那些事都过去了,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这么多年,他作为联邦的头号通缉犯,还在与游荡星际的星寇作战,已经做得够多了。 纪燃抬起脸,眼底有些许暖意。多少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拍着他的背,告诉他你已经尽力了。 他自然地低头,在凌湮额头印下一吻,忍住了喉头的万语千言。 凌湮被他突入起来的吻吓愣住了——之前他为了“演戏”也曾吻过她的额头,那现在呢?她恍然地向四周看,可所有人沉浸在舞曲当中,并没有人注意他们啊。 那这一吻,是什么? 这慌乱的眼神落入纪燃眼中,他嘴角一弯,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向怀里人的眼神有多温柔。 “啊,是库克大人。”周遭陆续传来低声的议论。 凌湮连忙从让她心神恍惚的怀抱里脱开,看向大殿中央。 从殿顶的四面八方投射的璀璨灯火,将中央照射得如同白昼。 尽管隔了许多人,凌湮还是一眼看见了水红色礼服金色卷发的叶弥,还有正揽着她腰肢的金发年轻男人,欧里斯特·库克,现任联邦议长。 库克颇高,站在高跟鞋的叶弥身边还高出大半个头来,这使得叶弥看起来有些小鸟依人。 “感谢各位女士,先生,百忙之中来此做客,不过是小小生辰而已,本不该如此操办,”库克的发音很优雅,带着贵族式的矜持,“不过诸位平日政务繁忙,这等放松的机会着实难得。既然来了,就请好好享用美酒佳肴,与爱人相拥,共享良宵。” 说着,他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他身边的叶弥也跟着微笑举杯。 机械侍应早已托着酒杯送到人群当中,人们纷纷举杯道贺。 一时间气氛和谐而热烈。 一直注视着叶弥的凌湮,终于在人群的缝隙当中捕捉到了叶弥的目光。 她向叶弥使了个眼色,没想到的是,叶弥居然视若不见地转开了目光,很快与库克相携着走入人群,和贵族们攀谈起来。 “怎么了?”察觉到凌湮的不对劲,纪燃问。 凌湮捏着手腕,疑惑地说:“阿弥刚刚的眼神……不是演出来的。” “嗯?”纪燃看向体贴地替议长斟酒的歌姬,这个模样与他印象中的金玉叶倒是接近。 “烬,”凌湮脱口而出,甚至没有思考这个称呼到底是出于掩护需要,还是潜意识所为,“……为什么我觉得议长旁边的人不是阿弥?” 作者有话要说: 燃殿的衰变,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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