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覆着厚尘的木地板, 被清空的卧室。 陈霜在谢水消失之后, 立刻去翻找自己的口袋。 糖还剩下六颗。 匆忙抓起一颗糖, 连糖纸都没来得及彻底撕下,她将它塞进口中。 香香的橙子味再度弥漫齿间,陈霜屏住呼吸, 焦灼地等待着场景变幻。 久未住人,木地板呈现一种腐坏的暗红色泽, 像是谁很久之前在上面遗留下了一滩血迹。 ——为什么? 这一次她没能立刻见到谢水。 陈霜不敢错过周围任何一个细节变化, 眼睛直直地盯着木地板发愣。 一声“吱呀”的轻微响动, 小白兔蹦蹦跳跳地闯入她的视野。 这只刚才不知道去到哪里的小生物,这会儿又冒了出来。 “你能带我找到他吗?”陈霜燃起希望。 兔子没有回答她, 白乎乎圆鼓鼓的屁股一甩,自顾自地往门外跑去。破败的门,下方角落破了个洞,白兔灵活地从那里钻了出去。 陈霜追在它后面, 结结实实地撞到了门上……她忘了!灵体状态消失,自己又能碰到东西了。 握上扶手,她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从内推开,朝外迈出步子。 脚掌落地的那一霎那, 手心一空。 原在她掌中攥着的门把, 穿过她的身体,弹回她的身后。 “哗啦——” 背后的房间内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 铁架子、玻璃制品、塑料落到地上, 稀里哗啦地翻了一地。 陈霜被吓得狠狠一抖,转头看向那扇密封的门。 下角破败的门板修复如初, 它严严实实地守护着房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屋内传来少年嘶哑的哭喊声。 他呜呜地喊着什么她分辨不清的东西,一抽一抽地啜泣。他的气息很短,一边哭,一边用力地喘,似是随时下一秒就会彻底地背过气去。 “谢水!”陈霜马上掉头,又撞上门。 她想也没想去拉把手,手指从金属把手间毫无阻碍地划过。 现在的情况是,她变回了灵体,却也无法穿墙而过。 耳朵贴到门上,陈霜只好尽力去听谢水在喊的话。 有东西“咚咚咚”撞着床板,陈霜听见谢父谢母低声下气地在哄。 “你不能哭的,会发作的。” “算妈妈求求你了好不好,你乖乖静下来。” 谢水仍旧在哭。 他的哭声是断断续续的,夹杂着胸腔越发急促的喘鸣声。 “我想……上学……” 他艰难的将字连成句,挣扎着表达他要说的。 “我……可……以去的……为什么不让我……我、别人……一样……” 大人一下下拍他的背。 “别哭了,阿水!你静下来,喷药!” 药瓶被摔到地板,谢水除了喘息之外,没能再发出别的音节。 拍背声没有停歇。哭声,渐渐地小了。 “你每天要吃药,不时要挂瓶的,你怎么出门呢?” “上周又进了医院,你在家里身体都不行的,不能去上学啊。” 门外的陈霜深深叹了口气。 她想起来这是哪次了。 穿墙,飘出谢水的家,下一层,有阳光洒进楼道。 空气中有芬芳的,草地被暴晒过后的香气。 正是明媚的盛夏,九月,是学生们开学的月份。 背着书包的小胖妞和几个大妈一起站在二楼,侧耳听着楼上传来的动静。 那天,她去学校报道,领完书被妈妈提早接回家。她们正好和邻居,在楼下听到了谢家传来谢水的哭闹声。 谢水想去上学,陈霜也知道。 他休学很久了,好像每次开学前都要闹这么一出,邻居们已经见怪不怪。他身体太差,家人自是不会让他返回校园。谢水又哭又闹,歇斯底里地吵,结果哮喘发作。 “造孽啊。” 邻居阿姨摇摇头:感慨道:“谢家生出这么个病秧子,他爸他妈没日没夜辛苦打工,也就够个他的医药费。” 陈霜她妈也对他们颇为同情:“唉,那孩子真是挺可怜呀,他能被治好吗?” “哪能治啊,”压低声音,阿姨手遮住嘴,对她耳语:“他身上不止哮喘,还有并发症什么的,心脏肺部,毛病一堆,病成那样,就是用药吊着一条命。医院的医生看了,都说没几年治的,他活不过成年的。” 小胖妞默默听着阿姨和妈妈的谈话,一言未发。 她完全地,被吓傻了。 她只知道谢水想回学校,她不知道他这么的想。 他会在学生们放学的时间,走到露台看;他会在她发新书的时候,帮她一起认认真真地包书皮;他很喜欢听她讲发生在学校里的事,陈霜觉得上学一点儿也不好玩,每次敷衍两句便转移到其他的话题。 她是,第一次撞见谢水的这副模样。 印象中,他总是平静、温和,仿佛一个纸扎的漂亮小人,脸色苍白着,笑容淡得没有颜色。 他同样是很听父母话的,他天天都在吃药。那种药片药丸,他按着三餐吃的,吞得非常流畅;她闻着就觉得好苦的中药,他能面不改色地一口喝完。 八岁的陈霜更从来没有过概念——谢水是会病死的。 关于死亡的定义,是在她刚记事不久,陈霜参加过外公的葬礼。 她妈妈穿着一身的黑色,抱着一个瓷白的小罐子,哭成了泪人。 “外公呢?”小小的陈霜问。 大人说:“外公去天堂了。” 她依旧不解:“天堂是哪里呢?” 他们揉着她的脑袋:“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的人可以享福的。” “那妈妈好傻哦,”陈霜乐呵呵地笑:“她在哭。” “霜霜不可以笑的,”大人对她做出噤声的手势:“妈妈伤心啊,因为天堂太好,外公不回来了。” 后来,外公真的没回来过。 次年春节,陈霜跟着父母回到她妈妈的娘家,她看到的是外公的黑白照片。 他们围在桌边,有说有笑,吃热气腾腾的年夜饭。外公的照片下面,摆着一个香炉,陪伴他的是一缕青烟。 ——谢水也会去天堂吗? 小胖妞扁着嘴,心中五味杂陈。 她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被丢下的感觉……他可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踟蹰半响后,小胖妞决定上楼。陈霜紧随其后,一起进到谢家。 彼时,谢家的动静已经平复了下来。 谢水的房门关着,谢父谢母愁眉不展地坐在饭厅。 打开门,见到楼下的小胖妞,谢父没从门口让开,明显是不想见客。 “是楼下的霜霜啊,阿水正在……” 从后面出来的谢母推了推他的手肘:“算了,你让小女孩进来,她跟阿水说说话,免得他过会儿醒了又闹。” 谢父想了想,点点头,松开门把,让女孩进来。 “小水哥哥还好吗?”小胖妞不掩一脸的担忧。 “他好些了,吃了药要睡,”谢母对她慈爱笑笑:“这会儿药效应该还没发作,你可以进门去看看他。” “好的。” 陈霜早已焦急万分地等在谢水的房门边了,小时候的她一来,无法穿墙的禁令竟然解除了。 她往门上一撞,先胖妞一步进到房内。 谢水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 他的唇色微微泛紫,大约是之前的缺氧,导致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差。 小胖妞进到房里,他把眼睛睁开了。 “小水哥哥……”不复以往见他兴高采烈的大嗓门,她这声喊得轻轻。 他侧了个身,静静望她。 她走过来,在他的床边蹲着,与他的视线持平。 一动不动地,谢水看着她,泪水流下来。 他刚刚吃下药,气息没有完全恢复,情绪的波动让他的胸腔又开始不正常地大幅度起伏。 谢水开始用口喘气,他努力地不发出大的动静,拿起药物吸入器,自我调整着气息。 她握住他的手,等待他再度平静下来。 谢水一直在流泪。 他不吵不闹,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他又确实在哭。 他用尽全力做一件,健康的人宛如本能一般简单的,不用思考的事。 发着抖,他用尽全力,吸气,呼气。 有一句话,谢水说的实在太轻,落到小胖妞耳边,宛如幻听。 “我好羡慕你。”他说。 她不知道,他羡慕的是她能上学,还是她的健康,或许两者都有。 小胖妞多么的意外,谢水竟然在羡慕她,这个整天被周围人说“你肥得像头猪”的她。 成人的该是更加理智与成熟的陈霜,随着谢水一起流泪了。 她听懂了。 比儿时的她,理解得那些更简单一点,他羡慕她,不过是,能自由自在地呼吸。 嘴里的橘子糖滋味又酸又苦,陈霜好想帮谢水拭去泪水。 小胖妞替她做了。 谢水的气息好不容易舒缓,他取下吸入器。 她抽了纸巾帮他擦眼泪,而后,口无遮拦地问他。 “小水哥哥,你会死吗?” 谢水苍白着脸。 他有长长的睫毛,水晶制成的好看小人,神情脆弱而悲伤。 他不敢回答她。 小胖妞心慌得厉害,她去掏自己的校服口袋,倒出好多好多乱七八糟的糖果零食。 “我有糖,很多好吃的,它们全部给你。” 她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向他祈祷。 “拜托你了,不要死掉好不好?” 谢水的嘴唇动了动。 他说:“好。” “耶!”危机解除,小胖妞一下子笑开了颜。 防止他反悔,她更多地向他讨了个保证:“你以后,不会丢下我的,对?” “嗯!” 谢水变回从前的谢水,他又冲她笑了。 小胖妞已经安心,晃着他的手,娇声娇气说:“可是,以后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你还记得糖果屋吗?我会像糖果屋故事里那个的哥哥一样,一路留记号给你。” “好呀!” 伸出小拇指,她要跟他拉钩。 “那我们长大了,一起去糖果屋。” 他伸出小指,勾住她的,做出许诺。 “一起去糖果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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