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两颗糖。 望着手心中躺着的糖果, 它们即将对她宣告谢水的死亡。 陈霜难看地笑了笑, 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摔了出去。 她身处于一片混沌中, 手掌捂住脸,将自己缩进绝望的壳。 困着她的是什么?到了这一步,陈霜已经心知肚明。 糖果屋的唐小桃——她无法自抑的旺盛的食欲。 中心书店的张丰宇——曾经犯下的偷窃之罪。 恃强凌弱的王程——孩童泄愤式的无知的本恶。 王程害死唐小桃, 视生命如草芥,恰如年幼的她为了泄愤杀死那只兔子。 他们是她心中不散的阴霾。 在幻境之中, 陈霜无处可逃, 他们找上她, 逼她全部记起,逼她直面自己的丑陋。 谢水……幻境中无孔不入的兔子, 是他吗?他也是她的阴霾之一吗? 如果是那样的,那么她注定被困在这儿了。 她没有办法看他再死掉一次。 周遭的混沌以陈霜为中心,又一次朝内坍塌了一圈。它们宛如有实体的妖物,抽干周围的空气, 扭动着身躯挤过来,伺机而动。 陈霜没有反抗的力气了,她在原地等待着被它们吞没,与终将到来的死亡。 衣袋发出“沙沙”的声音。 手指从眼睛挪开, 她瞥向那里……小白兔又来了。 它的小脑袋蹭着她的外衣口袋, 里面的东西被它撞得一阵响。 “你想要什么吗?” 自身难保的她苦笑着,摸摸它。 “我没有东西能给你的。” 小白兔好似听不懂人话, 直接扑腾一下,踩到口袋上面。 沙沙的响声更大了。 陈霜只好掏了掏口袋, 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一边口袋装着一支白玉兰,是她先前在露台摘的;一边口袋里有几张糖纸,是她几次吃糖留下的。 小兔子慢悠悠地从糖纸上跨过,“唰唰”、“唰唰”,好似终于找到了目标,它站在一张糖纸上,不再动了。 陈霜拾起那张特殊的糖纸。 这是那颗引她见到谢水,人身兔头的怪物留给她的糖。 糖纸的角落写了字——“沉溺即死”。 小兔子等她看完那四个字,陈霜抬眸,与它对视。 白兔的眼睛是红色的,似玻璃珠子。 纯净无瑕的红,通透得一眼能望尽它的眼底。 恰如她在记忆回溯时,错觉自己和谢水对视的那一眼。 少年有一双安静而通透的眼眸。 “沉溺即死……” 陈霜咬紧下唇,呐呐地问:“你不想,我死吗?” 小白兔跑了起来。 轻快的脚步踏散纠缠在四周的混沌,踩出一条窄窄的路。 跑到前面,它转头看向陈霜,像是在对她说:“快点跟上我”。 她只好跟过去。 白兔带她找到那两颗被她丢掉的糖。 糖纸折射出亮闪闪的光泽,可周围是没有光的。 是它们,在发光。 “不行,我看不下去的。” 陈霜摆摆手,眼角落下一串金豆豆。 她无措抓抓脑袋,哭得像个幼稚园小朋友。 “我不想谢水死掉。” 小兔子的头上顶着那两颗发光的糖,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等她。 她犹豫多久,它就会等她多久。 “我知道了。” 擦掉眼泪,陈霜吸了吸鼻子,止住抽噎声。 糖好难吃。 小小一颗,混杂了她泪水的味道,药一样苦。 …… 初四,天蒙蒙亮。 小胖妞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浓重的睡意拽着她,即将要把她拖入梦境。 耳朵动了动,楼上似乎传来走动的响声。 “小水哥哥!”小胖妞猝地睁眼,骨碌碌从床上下来。 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她抱起房间角落正在酣睡的小兔子,急匆匆地跑上楼。 三楼的人果然回家了。 门敲了两下,里面的人便开了门。 是谢水的母亲。 她的眼眶红红的,眼袋很重,哭肿的眼睛让人联想到那种眼球格外突出的鱼。 “楼下的妹妹来了。”她声音虚浮,这句话,不知道是跟谁说的。 小胖妞跟她打了个招呼,进到了谢家。 谢水爸爸也在。他坐在饭厅,捧个烟灰缸,没什么表情地抽着烟。 她头一回看到谢叔叔抽烟……小胖妞皱了皱眉:小水哥哥有哮喘,他爸爸在屋里抽烟不好的。 心下奇怪,但这并不是她最关心的事。 转头看向谢水母亲,小胖妞焦急地问:“阿姨,小水哥哥回来了吗?他好了吗?” 妇人的嘴角抽了抽。 她对女孩笑了一下,笑得像哭。 过度的操劳使她提早显出了老态,小胖妞注意到,阿姨的头顶有了许多根白发。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说:“你进去,最后看看他。” 小胖妞点点头。 她有些日子没有和谢水说话了,所以很是紧张。 心脏咚咚咚跳得飞快,她害怕谢水不欢迎她,把她赶走。 进门前,小胖妞提早想好了要跟他说的话。 谢水母亲帮她开了卧室门,她走进去。 看到谢水的一刹那,小胖妞忘记了自己所有的腹稿。 他躺在床上,眼窝下凹,脸色蜡黄,形容枯槁。 从前那个温柔漂亮,水晶一样的小少年,在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的年纪,无声无息地碎去了。 谢水挤满医疗器材、瓶瓶罐罐的小房间,一下子空旷了。 他不用打针,不用挂瓶,不再吃很多很多的药。 小胖妞忽然之间明白了,刚才谢水母亲那句话里,那个“最后”的含义。 谢水没有好起来,再也不会好起来。 他要死掉了。 她心慌得厉害,双唇哆哆嗦嗦,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小水哥哥,小水哥哥……” 先前谢水答应过她,他们已经说好了,他不会死掉。 但谢水本来就常常,说话不算话的。 明明说好教她做功课,他临时出门去看病。 明明说好陪她看动画片,她到点找他,他又去住院了。 明明说好一起出去玩,她东西都准备好了,他爸爸妈妈不让他出门。 如果这一次他说话算话,以前那些,他说过没有实现的事,她全部不追究了。 谢水被她摇醒了,浑浊的眼球往她站立的方向转了转。 小胖妞抓住他的手,嚎啕大哭。 她哭起来可丑了,胖乎乎的脸拧成一团,鼻子冒着鼻涕泡泡。 她丑丑地、卑微地,诚心诚意地求他。 “小水哥哥,不要走好不好。” “你能不能不要死,不要把我抛下。” 果然,谢水又对她食言了。 他已经没有气力回握她。 嘴唇动得缓慢,他很轻很轻,很抱歉地对她说…… “对不起啊。” 谢水的表情有点难过,那三个字太轻,小胖妞出神地想——像鱼吐出的泡泡。浮出水面,迅速消失在水中。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她能看清的,只有一件事:他骗她了。 小胖妞没有接受他的道歉,她愤怒地抱起那只他不要的兔子,她逃走了。 偏偏挑了这样的时刻,她跟他赌气……分明还来得及,好好地道别,她却没有。 房间门开了又合,光进来一瞬,彻底地暗掉。 这里只剩下,病床上的谢水。 他睁着眼,平静地,独自等待着死亡。 陈霜是看着谢水在她面前死掉的。 生命的最后,他眼神空洞洞地,望着房间里被钉死的那扇窗户。 没有拉严的窗帘,透出一小角,他盯着那儿。 外面还没有到春的季节,世界一片茫茫的白色。 口中,发苦的橘子味消散。 陈霜走到窗台,将窗帘完完全全地拉开。 封住窗户开关的铁条经过时间洗礼,绣化得严重,她用手抠它,使出最大的力气掰开它。 铁锈在掌中留下几道斑斑驳驳的脏污,铁条终于松动。 她欣喜若狂,深吸一口气。 清新的新鲜的空气灌进房间,凉风吹起帘子,它们肆意地卷起,飘扬。 她帮谢水打开了窗户。 她没有回头。 她知道他不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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