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连绵, 乌云蔽日,积雨云在头顶压了一层又一层。 空姐和煦清甜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机舱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提醒乘客们大小事宜,还告知了乘客们, 如果起飞过程中感到寒冷, 可以管乘务员要空调毯。 晚晚坐在沈知昼身侧,抱着胳膊, 往座位里一缩再缩。 这次出行,她倒是学会给自己穿严实了, 长袖长裤的,丝毫也不敢再任性了。也不想他万事都为自己操心。 可飞机上的空调温度太低,风口正朝着她和他的座位,加之机舱外部低气温的几重作用, 靠窗而坐的她, 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沈知昼见她一张小脸冻得发青,人还没在座位坐定,当即脱下了外套,转手就盖到她身上。 他上身只穿了件单薄的灯芯绒衬衫, 人像是一点儿也不怕冷似的,还把袖子挽起了一半。 他左臂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留下一圈狰狞的浅疤, 结了痂。 想起那晚的情景,她看到他的伤疤,还有些触目惊心。 他给她盖上了外套, 低声嘱咐了一些话,她都置若罔闻似的,只低垂着眼,看着他胳膊上的疤痕出神。 半晌他要收手回去,她忽然伸出手拉住他,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伤疤周围的皮肤,轻声地问他: “还疼吗?” 他没答,神色如常。把外套给她盖好了。她生得单薄纤弱,整个人缩在他的外套下,身形不堪一握。 他这才问:“还冷吗?” 她摇了摇头。 一手攀过他的那条胳膊,静静地枕上他的肩,掌心覆在他伤疤上。不自禁地又酸了鼻子。 他顺着她饱满光洁的额望着她小巧的鼻尖,瞧着她一直抽鼻子,唇锋呶起,笑着问:“不冷了?” “嗯。”她乖乖点头。 沈知昼在关闭手机之前,接到了戚腾打来的电话。猝不及防的,他刚想摁下关机键,手机就跟疯了似地震动起来。 戚腾在电话里跟他确定了出发之前的大小事宜,还交代了一些去伽卡那边要注意的事情。 接着,戚腾听到了沈知昼那方飞机乘务组广播提示乘客关手机的声音,正要挂电话,沈知昼突然打断他,问: “我伯母,什么时候回来?” “……”晚晚闻声,在他身侧不安分地动了一下。 她怔怔地抬眸,看向他。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他垂眸,神情不乏疲惫,温柔地冲她笑了笑,一手揽过她纤弱的肩,将她半拥在怀中。 戚腾思索了一下,静了静说:“等你从伽卡回来,估计也差不多了,我这几天打听打听。” “好。”沈知昼一时心绪繁复。 等那边忙音响起,他才慢吞吞地摘下了电话。 轰隆隆的噪音响彻耳畔的一刻,晚晚想张口说话,想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耳膜却像充了水,一下子就塞满了整只耳朵。 她耳膜无比胀痛,尤其是左耳。那年她与许凌薇去伽卡,乘飞机的过程中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飞机拔地冲向了几千米的高空,机舱外部浓云滚滚。她受伤的左耳耳膜不堪胀痛,几乎要炸裂开一般。 她无力地靠在座椅里,双眼空洞,盯着空气兀自出神,忽然有些喘不上气。 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张口,好像也无法出声。 大脑一片浆糊。 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周围的空气中震颤。 她听不见,那是什么,被他轻轻扳过脸颊,愣怔地回头,只看到他的唇在动。 他满脸担忧地看着她,双手晃了晃她肩,唇几张几合,一直在对她说话。 她却始终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她茫然地皱眉,眼底潸然。 他立即喊来空乘帮忙,告知了空乘她的左耳受过伤,空乘和他一直在说话,好像在讨论着什么。 他们的嘴都在动,可她什么也听不到。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纪较大一些的空乘人员过来,拿来一副飞机耳塞给了沈知昼。 然后他们又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沈知昼坐回座位,他一手捧过她一侧的脸颊,眼神沉沉地望着一脸茫然无措的她。 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直瞧着他看。 就像是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清澈空灵,却也空洞得,像是没有生命一般。 他给她塞上耳塞。 刚才乘务员说如果耳膜受损不是特别严重,带着这个等飞机飞高了稳定后,让她一直跟他说话,尝试发声,做咀嚼的动作,可以有效缓解。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她还有事情要问他。 她抓着他的手,急切地晃了晃,红着眼眶,很艰难地,才能发出声音:“我……我妈……” 他给她扣好安全带,揽了揽她肩,然后打开手机备忘录,指尖飞快扫过屏幕,迅速地输入:“还活着。”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大颗大颗的泪珠,就砸到他的手上和手机屏幕上。 她也终于能发出声音:“……真、真的?” 他坚定地点点头。 然后又在备忘录输入:“很快就回来了。” 她眼眸亮了一瞬,又惊又喜,可这一刻,多种情绪交杂,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唇几经张合,也没说出话来。 他眉目舒倦地笑笑,又输入:“你多跟我说说话。” 她重重点头。 她自然知道这是恢复听力,缓解耳膜肿痛的方式,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倏忽抬头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唤他的名字: “沈知昼。” 他看着她,抿着唇笑。 “沈知昼。” 他依然在笑。 她意识到自己确实能发出声音了,虽然还是听不到声音,耳膜仿佛充了气被隔绝了一样,她还是扬起娇俏的脸,朝他笑: “沈知昼。” “嗯。” 他这才兀自出声,应了她一声,眼眸沉沉地凝视她。 然后反手,用他宽大的手掌,扣住了她细白的小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骨节。 算是回应了她。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 见他也用温柔灼灼的目光回望她,她的眼神一点点氤氲,两颊浮起酡红,转身,突然又靠回了他肩膀。 小声地说:“我……不说了。” 他顿觉好笑,低笑着问:“真不说了?” 她毫无反应。 “……” 他恍然。 刚下意识地出声同她交谈,才意识到她听力还没恢复。 他转头望向舷窗外,浓云遮蔽日光,飞机已经浮在了云层之间,也不再颠簸了。 他看她安静地窝在自己身侧,舒缓了一下思绪,问她:“你想说什么?” 她没反应。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喜欢我么?” 她还是没反应,静静地靠着他。 还是听不见啊。 他没底没来由有些失望,抿了抿唇。她沉沉闭上了眼,一副倦意深沉的模样。 看样子是困了。 他便也不打算多勉强了。 她这般安静,看起来也应该舒服多了,他给她盖好了衣服,又找来乘务员要了条空调毯。 她还抱着他一条胳膊,他便用另一只手摊开,盖给她。 然后,他也靠回了座椅,闭上眼,想阖眸浅眠一会儿。 他浑身疲惫不已。 尘埃即将落定,他的睡眠质量却没有恢复多少。提心吊胆,神经紧绷已成了他生活的常态。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个安稳觉? 不知过了多久,晚晚突然醒来。 她听到了一阵激烈的噪音,不确定是现实中的声音,还是梦里梦见的。 她坐直了身子,在他身畔不安分地动了几下。 他在她身旁睡得很沉。 她侧着脑袋,视线沿着他下颌,望到他沉静的眉眼。 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他睡着了,不言不语的,也不会笑着盯着她看,她才有了勇气,抿了抿唇,立刻有了一些勇气,才细声细气地补充完自己刚才欲言又止的话: “刚才就是想说……我喜欢你啦。” 像是在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突然,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隔着海绵耳塞,听到了。一字一句都不差。 她惊喜地摘掉了耳塞,忽然,前前后后乘客们说话的声音,也像声道增强一般逐渐清晰了。 她像是被关入了一个真空的罩子里很久很久,被放了出来,终于能跟外界接触。 她左右回头,正仔细用耳朵辨听周围的声音时,突然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听到了。” “……”她一下愣怔住了。 他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眉目舒开,转头看着她。鸦羽似的眼睫微敛,幽深的眸底,全是她惊诧的面容。 她仓惶地看了他一眼,一刻也不敢跟他对视,转头又陷回座位里,脸红得要揭下一层皮。 “你说什么啊……我、我听不到。” 他像是也当她听不到似的,安安静静地又闭上了眼睛,又睡了过去。 这回她见他没了下文,轮到她心底失落。 才后悔了刚才装傻,想晃晃他胳膊让他醒来,他突然在她头顶哼笑了一声: “小骗子。” 长途奔波,早上因为赶飞机,一早就起来折腾了。 下午三点他们到达了南城,晚晚已经倦得直不起身子了。她一进门就把自己扔到了宾馆的床上。 睡着之前,朦朦胧胧地听沈知昼说他要出去一趟。 听起来,他没想带她去。 她不觉有些失望,闭着眼睛故意没回应,跟赌气似地不理他,也是在报复他在飞机上,听到了她的表白就没下文的事情。 半晌,听到房内没了动静。 她困意不减,慢慢地就跌入了睡眠之中。 不知是不是开着窗,外面还飘雨的原因,她于朦胧之际,突然感受到,有一片柔软的凉意,轻柔地掠过她额顶。 梦里,梦见他吻了她。 还说:“你乖一点。” 她拼命地跟睡神做抗争,一睁眼。 满是寂然。 他已经走了。 她摸了摸额头,有些怅然。 ……是梦吗? 晚晚再醒来,已是晚上十点了。 她头脑昏沉,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不觉有些苦恼。 自己睡得如此昏天暗地,昼晚不分的,晚上失眠该怎么办? 她揉了揉眼睛,突然,于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微弱的光。 外面应该才下过雨,湿意阵阵,飘着凉风。 沈知昼站在外面露台上。 一场雨带来了逼人的寒。 他躬身趴在露台边沿,他穿了件厚重的枪黑色的夹克外套,领口裹得紧,小翻领设计衬得他侧脸的线条分明流畅。 他是那种英气中带点儿邪气的男人,鼻骨笔直挺拔,侧边的廊灯撒下光辉,沿着他眉峰轻轻一拢,攒住的光,尽数撒入他幽深的眼底。 他应该是才回来没多久,雨也应该没停多久。 他额前一缕发沾着潮气,覆着他眉眼,他的眼神被徐徐腾起的青白色烟雾遮得扑朔迷离。 他的瞳仁黢黑幽暗,此时站在那边,神色深沉,静得有几分深沉的肃穆。 她总觉得他今晚有些奇怪。 可说不上是哪里。 他指尖一截烟灰扑簌簌落下,旋过半个身子,侧头之际,见她坐在床上,醒了。 他眉眼轻轻挑了一下,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推门走进来。 他径直过来,静伫片刻,又蹲身下来。 房内没开灯。 她只能循着外头廊灯昏暗的光,于隐隐中瞧清了他的轮廓。 他蹲在她床边,那姿势却又像是那年他离开港城前,半跪在伯父的遗像前的姿态。 挺直身子,腰背绷得笔挺。 即使没穿他们警校的T恤,他胸口好像依然拓着一枚小小的国徽。 他展开双臂,伸向她,“晚晚,过来。” 她起先没有回应。 刚醒来,头脑有些昏沉,反应都慢了几拍。 他一直在等。 他好像一直在等。 等一个可以冲破黑暗,见到曙光的机会;等无边黑夜中的一缕光;等一个人,可以在这寒凉雨夜给他一瞬温暖。 她漆黑的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手脚并用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脸颊贴在他沾着潮意的头发上,微微抽气,捕捉到一丝清冽的烟草气息。 他浑身一瞬间瘫软。 这一刻,却不是垮了,只是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放松时刻紧绷的神经,让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贪恋地,沉溺在一处温柔乡中。 “你怎么了?” 她声音软绵绵的,化作缕缕温柔,缠绕在他心头。 一向对她缄口,一向不愿把一些沉重的事告知她的他,此刻终于放下了自己那些情愿扛起一切的倔强,侧头枕在她单薄的肩头上,鼻息微哑,说: “一个朋友去世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