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楚沉默地看着乐维。 他的视线被车前盖遮挡, 另一边,乐维似乎检查了许久, 才终于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防冻液漏光了,”乐维走回他身边,一说话面前就呵出一团白气,“发动机也发动不起来了。” 夏楚应了一声,看着乐维拉上了羽绒服的拉链:“你要去哪儿?” “去前面看看。”乐维道, “说不定有人经过能救了咱们。” 不会有人经过的,夏楚想这样说,最终只是拉住了乐维的手臂。 “别走。”他说, “留下来陪我。” 乐维很不解,冰天雪地,车子在半路抛锚,手机又没信号, 原地等救援约等于等死, 这时候就应该积极求援, 他不明白夏楚为什么不肯。 夏楚也没有解释, 只是望着他。 许久, 乐维像是懂了,笑了一笑:“好。” 他绕过车头,回到驾驶座, 拉开车门,坐了回去。 外面又开始飘雪,车厢里仍存着一点暖意, 但是冷风从每个缝隙渗进来,很快这些暖意就会消失。乐维看了眼手机,还是没信号,抬头瞥了眼夏楚,那人唇无血色。 他便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了下来,递给夏楚。 夏楚不肯要,乐维执意要给,反复推了好久,夏楚拗不过,只好收下。 羽绒服里面,乐维只穿了一件白色羊绒衫。这件衣服夏楚从未见过,想来是他搬走之后买的。乐维不是那种凡事都靠助理的艺人,他的自理能力很强,也很会为自己打算。爱着夏楚的时候,他连同夏楚那份一起打算。以前夏楚不懂照顾自己,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日常全靠钟点工一星期来两次,有了乐维以后,他的生活都变好了。 夏楚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舍不得他,只是一想到今后漫长的人生几十年,自己的身边不再有这个人,他就觉得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这段时间他的思维一直很混乱,脑海里总有无数个声音在同时说话。很久之前他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航行,翻船是必然的事,早晚而已。前阵子,船翻了,他后知后觉才发现,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海浪中浮沉。大约是因为心里总燃着希望的火苗,这火苗给了他挣扎下去的力气。可是现在,火苗熄灭了,海上狂风大作,他知道到了沉没的时候。 乐维很快被冻僵了,牙齿上下打颤,发出不受控制的“咯咯”声。夏楚侧身抱住他,他有些意外,却也回抱住夏楚。也许彼此都知道这是最后一个拥抱了,带着点弥留与告别的意味,他们不再刻意撇清关系。 “昨晚律师给我来电话了。”乐维说,“他说离婚协议准备好了,我们回去就可以签字,签完字,我们就可以离婚了。” 夏楚知道。 因为同样的电话,昨晚他也接到了。 那时乐维正戴着耳机看美剧,夏楚的电话设置了静音,来电时乐维没有发现,夏楚第一时间把电话从桌子上拿到了桌下。 电话是夏楚的律师打来的,算算时间,也到了离婚协议出来的时候。夏楚知道他找自己做什么,可是他不想接,于是任由电话一直震动,直到挂断。 Annie说得对,想要跟一个人在一起就要大声说出来,藏在心里对方怎么会知道呢? 夏楚不是个会把所有心事都诉诸语言的人,更没有对人示弱低头过,可是为了留下乐维,他愿意迈出这一步。 为了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他积攒了一天的力气,甚至更早之前,为了挽回乐维,他才酝酿了这次冰岛之旅。 他以为自己会成功的。 结果失败了。 这不奇怪,夏楚自嘲地想,毕竟他老早就说过,我不要你了。 我不要你了。 想到这五个字,夏楚的心就像被一千根针狠狠刺中一样。 天渐渐黑了,车厢里也完全寒冷下来。身体的温度不再能为彼此御寒,乐维也昏睡过去。 夏楚抬头望着乐维。 他没见过乐维的脸颊苍白成这个样子。乐维年轻,正在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日常食谱有营养师调配,还请了圈里有名的私家健身教练带他健身。他很健康,大冬天的北京也只穿一条单裤就出门,无论外面多冷,他的手也是暖的。 此刻,低温让他嘴唇青紫,脸色惨白,甚至连最基本的清醒都做不到了。 夏楚仰起头,轻轻摩挲他的脸颊。掌心还留存一点温热,他贴在乐维脸上,想要叫乐维暖起来。 乐维似乎真的暖和了一点,他悠悠醒转,感受到脸颊的温度,握住了夏楚的手。 “律师还等着我们回去签字呢。”乐维咳了两声,低低地笑,“我们回得去吗?” “不知道。”夏楚顿了顿,忽然问,“为什么留下来?” 乐维半开玩笑:“我总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等,万一被狼叼去怎么办?” 夏楚也笑,轻轻打了他一下:“正经点。” 乐维却愈发笑得大声,声音扩散在车厢,不见欢快,只有悲伤。 许久,乐维止住笑容。 “我不肯答应你,是因为我害怕。如果继续跟你在一起,只怕会重蹈覆辙。”乐维道,“可我怕的是以后,不是现在。如果一起死在这儿,咱们就不用担心以后了。” “乐维,知道吗,其实你可以不用死的……”夏楚急切地剖白,乐维却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远处似乎传来教堂的钟声,又似乎只是两人的幻觉。许久,夏楚握住乐维的手掌。 “对不起。” 我一直欠你一个正式的道歉。 “不用道歉。”乐维微笑,“我心甘情愿。” 他误会了,以为夏楚在为执意前来向自己道歉。 “我太冷了,抱歉,可能没办法再陪你等下去了。”乐维笑了笑,夏楚这才意识到,他已经不再颤抖,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果今天你活下来了,就继续活下去,不必愧疚,更别想起以前。” “我发过誓,要永远陪在你身边。后来也是我亲手打破了自己的誓言。这是报应,我甘愿领受。”乐维笑道,“你我的相遇本就开始于一场意外,如今结束于另一场意外,很公平。” 乐维低头,望进夏楚的眼睛。 没有疏离,也没有怨恨,他在微笑。 圈着夏楚的手臂自脊背滑下,落到腰间,仿佛耗尽最后的力气,乐维向后仰去。 “夏楚,”他用清晰的口型说出最后的遗言,“我爱你。” 雪停了。 风声也减弱了。 车厢中再度安静下来。 夏楚仍旧靠在乐维怀中。 那人的心脏还在跳动,只是跳得越来越微弱,也许很快就会永远停止。 似乎他也觉得,故事到这里就是结局了。 夏楚闭上眼睛,良久,他像忘记乐维已经昏迷似的,轻轻地说:“我不爱韩松了。” “你不是备胎,我也不是因为孩子没了,心里难受才跟你结婚。”夏楚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怪胎,如果别人知道了我的秘密,一定会怕我嘲笑我。你不嫌弃我,还对我这么好,我很感激你。” “我没有利用过你,更没有利用过我们的婚姻,可我还是犯了错,我该早点告诉你,我爱你。” “我不该犹豫,也不该逃避,我该早点对你说明白,对不起。” 夏楚抓住乐维的手臂,乐维的睫毛抖了抖,这让夏楚产生了乐维会醒来的错觉,可是仔细望去,乐维脸色铁青,仍旧深陷昏迷。 “对不起,”夏楚抓着他的手臂,拼命凑到他面前,“今天不是一场意外。” “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如果今天一定要有人死在这里的话……”夏楚颤抖着说,“那个人应该是我,不是你。” “乐维,”他轻轻一吻,“我爱你。” 夏楚脱下外套,全都裹在乐维身上。 外套积攒了彼此最后的体温,希望能护住乐维。 而后他推开车门,跳了出去。 他被冻僵了,双脚落地的刹那,肌肉僵直,狼狈跌倒。他扶着车门咬牙站起来,用力关上门,向前方跑去。 如果教堂钟声不是幻觉,前面有人居住。 虽然地图上没有标注,可他愿意赌一把。 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不听使唤,他拼命地跑,跑了许久,不过跑出几百米的距离。雪原漆黑一片,没有灯火,没有星光,月亮也藏入层云中,不见踪影。风又刮了起来,雪花大片大片飘落,刀子一般割在夏楚脸上。夏楚浑身上下都被冻得没有知觉了,脚步在冰面上打滑,不断跌倒,爬起,继续跑,再跌倒。 一开始,他还在心里鼓励自己坚持下去,后来,他已经只剩机械奔跑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连奔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双膝跪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放眼前路,漆黑一片,回首来路,那辆坐着乐维的车也早就不见踪影。 也许根本没有教堂。 夏楚绝望地想。 也许注定了他们会死在这里。 “乐维……”他念着这个名字,重重地伏在地上。 忽然,前方闪过一道灯光。 紧接着,发动机声响擦破夜空,厚重的雪地轮胎轧着雪地缓缓开来。 夏楚拼命挥动手臂,可是意识太昏沉了,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把手臂挥了起来。 好在,那辆车停在他面前。 车上下来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扶起夏楚,女的用英文问:“你还好吗?听得到我说话吗?” “乐维,乐维……”夏楚指着身后,用仅存的力气大声说,“乐维还在车里,救救他!” 三天后,傍晚。 乐维在医院病床上醒来。 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精力充沛。惊觉自己鼻子手指竟然还插着各种监控仪器,他全给拔了下来。 所有仪器一起乱响,成功叫来了护士。 护士很不高兴,叫乐维躺回去。乐维一只腿悬在床边,好像随时都要冲出去似的,问护士:“夏楚呢?” 护士对中文名字很陌生,不知道他问的是谁,乐维想了想,换了种问法:“有人跟我一起被送来吗?” “有。”护士道,“是个男人。” 乐维一颗心放了下去,另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他怎么样?还活着吗?” “他还活着。”护士说,“你们为什么要在雪天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原来那天晚上下了大雪,前台小哥见两人还没回来,怕他们出事,于是报了警。警察没有在他们应该经过的路线上找到他们,进而扩大了搜索范围,更动员附近的居民留意。一对夫妻刚好在附近,他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出来寻找,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他们。 “还好你们获救及时,否则这会儿警察就应该通知你们的家人来认尸了。”护士冷着脸训斥道。 乐维低头乖乖听训,心里很着急另一件事:“我的同伴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说着便要下床。 护士赶忙拦住:“你别找了,他已经走了。” 乐维怔住:“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方便问。”护士说,“他的情况比你差一些,醒得却比你早。医生不许他出院,他执意要走,已经在今天上午离开了。” “他没有说他去哪儿了?”乐维不能相信,“他跟谁一起走的?有人接他吗?他有没有问过我?他……他不等我吗?” 护士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种种,甚至没有意识到“走了”两个字在今后的日子中意味着什么,只是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如实相告:“他没有说他去哪儿,也没有人接他出院。不过他拜托我,等你醒来后,把这样东西交给你。” 护士从手里的文件夹最后面掏出一份文件:“这上面都是中文,我看不懂,也许他在上面留了地址?” 护士小姐太乐观了。 那是份离婚协议。 律师把关,具有法律效益。 乐维捏着协议,许久,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们没有看到极光。 可夏楚还是签了协议。 然后干脆利落地离开。 直到六年后,乐维才再度偶遇夏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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