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自古地势沉邪, 阴气浓郁刚正, 为鬼国京都。 在此处祭奠中元节,有着华夏其余各大古都都不能具备的拔群效果。 ——通史课本和阴阳原理课本上, 都写得清清楚楚。 明越背书滚瓜烂熟, 望着眼前阴阳道内面容清晰神情带笑的兄长, 心中对酆都感念一千遍一万遍。 感谢无常鬼神。 感谢地府大义。 让我有机会,再见哥哥一面。 明二哥脸蛋上泪珠涟涟,看得“明业”心急却又无计可施,“乖啦, 妹。” “——越越,不哭啦。” “今天算是高兴日子对不对, 不哭嘛。” “我嘴笨,说不来别的啦。” 他讨饶望着明越,神色温柔中带着搞怪, 让看转轮王冰块脸看了十几年的明越忍不住笑起来。 “这就对了嘛。” 哥哥满意了, 拉着明越坐在林中石头上。 阴阳道内外依旧两番洞天,隐约风雷声响在耳畔, 黄金屏障正中深处, 影影绰绰看见一座城池形状, 飞檐挂着吊脚铃铛。 “……” 背包膈在屁股底下,明越想起来带的东西,赶紧掏出来, 一件一件给哥哥看, “哥你看, 我给做的纸扎。” “衣服,冥币。” “五谷六畜……”她摆放着模样小巧的猪头牛肉,没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 “明业”温柔地望着血亲妹妹。 “……” 明越吸鼻涕,抹把眼泪,用火符将满满一地纸扎烧了,火焰点燃了黄白纸,将上面写着的“明业”和“明定海夫妇”飞快吞噬干净。 “你还准备了老爸的。”“明业”道。 明越点头,失落道:“我本来以为,爸爸也会在枉死城的。” “怎么会,傻。” “明业”摇头,笑起来,眉眼清俊、气质疏朗开阔。 明越怯怯望着他,恍惚又心疼。 这才是她少年时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兄长,他脑子灵活,爱打闹,身体不好,却过目不忘,才不是俗人说的废材——非计较起来,现在二十岁的明越已然成长到了比“明业”还要年长的时候,而兄长,确是永恒的十六岁—— 是啊,明越心中道。 他是“哥哥”。 可我,现在比他大了。 该我照顾他了。 这么一想,眼泪又在明越眼眶中打转转。 火焰烧过,纸扎转眼就能被“明业”“摸到”,他翻弄着小猪仔,“老爸算不上枉死,枉死城不会收留他的。” “再说了,我死那年,老爸也陪葬,转轮王吃了咱们家这么大的好处,怎么会让老爸的灵魂逗留地府?” “找打呢。” “趁早投胎轮回才是上策。” “地府的手再长,只要魂魄转世去往了地表,他们就管不着啦。” 说到这里,“明业”扭头看明越,和妹妹相似却轮廓更锋利的眼睛眨了眨,“越越,你知道多少了?” “哎呦,怎么又哭了?” “呐,猪仔给你,不哭了。”说完,将虚拟形态的猪仔塞给明越。 明越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她抽噎一下,“你说,我都来给你烧纸了,我知道了多少?” “明业”抬头望宽阔高远的阴阳道,两开屏障“开天辟地”,他心道妹果然不错,“那行,我就不做背景介绍了。” 说着,他伸出手指拉扯妹妹的小胖脸,安慰又嫉妒地说:“吃的不错,看来阎王给你养的白白胖胖我就放心啦。” 明越睫毛颤抖:“哥,哥哥,你知道他是阎王?” 你知道,那个喝你的血吃你的肉、鸠占鹊巢抢夺肉身让你早夭枉死的灵魂,是谁? 你不怨吗? “明业”被逗笑了,少年人的脸庞笑开来,下颌角还带着没长开的圆润弧度: “我为什么不知道?” “我和他,可以共用了身体十六年啊。” “比起对转轮王的了解程度,老爸也比不上我。” 明越咬着嘴,不说话,头顶上一撮呆毛在夜风中摇晃,像极了她此刻矛盾又孤绝的心情。 “明业”想了想,给明爸的去向做了点补充: “你别担心老爸,就算当年转轮王被打出了地府,轮回也是他的本家,势力能控制的地方,让老爸早点去投胎也是为了他好。” “如果正常走地府流程,秦广王那里就过不了。” “妹啊,你想想,爸爸做了什么?从地府内斗中挖了一个阎王出来,死了之后下地府,会有什么下场?” “你能开阴阳道,肯定是进斩鬼院了,想想,课本上写的十八层地狱都是些什么酷刑?” “就算崔判白无常几个都是转轮王的亲信,也罩不住父亲。” “所以,早投胎是好事。” 明越低低笑了一声,惨兮兮的:“哥,你咋还在替他说话?” “谁?” “转轮王吗?”“明业”笑道。 明越没说话。 黑夜中,她几不可查地点点头。 “明业”沉默片刻。 “要说完全不怨,那是骗人骗鬼。” “不过,看到你被照顾的很好,我就放心啦。” “有得有失就当。” 明越红了眼睛,“什么有得有失?” “我的家人都死光了,我得到什么了?” 这么多年了。 我得到什么了? 为什么你们都死了,就留我一个? 单晾他一个大鬼,不是更潇洒自在? 明越想不通。 哥哥垂首,轻轻拍妹妹的后脑勺,不重,却把明越的眼泪拍的稀里哗啦: “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想事情嘴硬心软,钻牛角尖。” “因果这种事情,并非人力能改变。” “我知道,你为我不平,埋怨父亲。” “然而,木已成舟,事情的发展、或大任的降临不会因为你苦或累而改变。” “明业”抹去妹妹满脸的泪水,“你就当,这是我们明家复起需要付出的代价。” “辛苦你啦,越越。” 明越哭的满脸通红,泪水成线,落进衣领中,打湿了一片布料,她说话都喘不上气: “谁稀罕什么大任……” “你们都死了……” “就剩我一个……” 鬼魂流淌血泪,“明业”感受着妹妹给自己擦掉血红色的泪水,笑了笑: “你本来就是计划外的事情啊。” “父亲将一家都绑在了阴阳大义上,母亲为了给明家留后,才有了你啊。” 当时看着襁褓中小红猴子似的小姑娘,“明业”不知道有多喜欢。 男女无所谓的。 重要的是,我有妹妹了。 小哥哥心中握拳。 明越:“……” 明越不可置信地望着哥哥。 “什么?!” “老爹打算做绝户活儿吗!要死吗!” 明二哥顿时生龙活虎,看上去要爆炸了。 生气也比掉眼泪好。 “明业”心中长舒一口气。 “当年地府内乱事态的扩展,远远超过了父亲的预料。” “君家、赵家……一起战斗的叔叔伯伯们都疏远了。” “父亲是抱着死志的。” “我们一家,已经是最小的影响范围了。” 明越盯着兄长,“什么意思?” “明业”失笑,年轻的脸庞却带着超过年龄的睿智沉稳,“这话我就说一次,越越。” “做不得准,我也是道听途说。” “当年帮着搭救转轮王的绝不止老爸一人,也不仅咱们明家一家。” “各家出身手,但是地府毕竟不是活人地盘……力有不逮太正常了。” “姥爷家给了李家全族愿力结成的愿符,这一道符做了三辈人。” “一辈人一个愿望,一定心想事成。 明越舌头打结,“我、我知道愿符结怨的事情,老爸有借无还。” “许了……许了什么愿望?” “明业”搓搓妹妹被狂风吹成鸡毛掸子的头发,“你猜。” 明越老老实实开始猜:“肯定有许愿偷渡轮转王成功。” “明业”点头。 明越偷偷看哥哥,小声说:“也许有许愿妈妈生产顺利……?” “明业”:“有偏差,意思差不多。” 明越吭哧一会,“猜不到了。” “明业”笑起来,神态间有一丝明定海年轻时的神采。 “来来来,我只说一次。” “这是我和转轮王当年聊天时听到的——没错,我俩当时用一个身体,偶尔还会聊天呢哈哈哈哈。” “第一个愿望,父亲希望转轮王偷渡成功——他没有具体指明措施,只许了一个大方向的预测。” “第二个愿望,父亲希望孩子顺利出生,母子平安。” “第三个愿望,父亲希望轮回池安然无恙。” 顿了顿,“明业”揽住明越肩膀,俩人脑壳亲昵地碰在一起,鬼魂躯体没有热度,明越冻得浑身发抖也不躲开 :“妹,你仔细想想。” “这三个愿望,有没有漏洞?” “它们是有重叠的,然而当时父亲情急之下,没计算到天威无常,玩弄凡人于股掌简直轻而易举。” 明越脸色发白,她不想去说出那个可能。 “明业”笑了笑,“怕什么?” “我死都死了,你还怕说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心脏仿佛被扔进北极封存十年,明越听着自己的声音回答: “是、是这样的。” “第一个愿望的践行方法,和第二个愿望的实现过程——重、重叠了。” “让一个生长地府千万年的阎王逃脱地府,最好的方法就是托生阳间,投入轮回,彻地脱离阴暗大地的掌控,来到阳光下。” “那投生到哪里呢?” “正好第二个愿望就来了。” “爸爸是华夏闻名的斩鬼师,通晓阴阳,做阎王的监护人最合适不过了。” “明业”点头:“回答正确。” “我家妹就是聪明。” 明越红着眼睛像只兔子,瞪了耍宝的哥哥一眼。 “所以,老爸并非有意让你……”让你托底转轮王是吗?明越问。 “是啊。”“明业”叹气,“可是怎么办呢,愿符的愿望,一定心想事成。” “老爸明白过来……已经晚啦。” 不对。 这算什么扩展影响? 算什么“牺牲我们一家是影响最小的方法”? 明越想着哥哥刚才的话。 “那第三个愿望呢?”她问,掉眼泪不影响思路。 “轮回池本就无恙,何须许愿?” “明业”勾起嘴角,笑容有丝丝冷意,一瞬间重合了十几年来转轮王的脸: “妹啊,你仔细想。” “轮回池怎么能吞的下阎王鬼像的灵魂?” “它可是转轮王的伴生法器,哪有家狗吃主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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