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至, 顾琼冲出役所。 他丢下一句话, “莫说使点石灰,便是用黄金白银铺路,我爹答应的事也绝无反悔。” 绝尘而去。 魏先生笑眯眯地从饭堂出来, 目送那一人一马的背影, 颇为自得。 李恒靠着石头墙壁,“先生, 与小儿斗气,非君子所为。” 周志坚也道,“先生, 顾青山既然答应帮夫人修路铺桥通水渠,你又何必讹人家更多?” 魏先生收了笑,看着李恒直摇头, “莫怪先生胃口大,是你家娘子太贪心。你们没听她的雄心壮志, 若要全按她的意思办, 大半个顾家赔给她也不够。顾青山虽说了可帮她修整农庄, 但可不是这般搞。她贸然行动, 只怕伤了父女感情。能怎么办呢,只好我来做坏人。一则帮人教女,一则是帮女儿问父亲讨个保证。” 表完功绩, 他又提点道, “若说娇气, 夫人也是有些。一般儿的路, 大家坐车都坐得,偏她无法忍耐。鼓动着将军要修路,还分十来个苦劳力给她使唤。如此,我煽风点火也只顺便而已。只一条,夫人在顾家如何娇惯我是不管的,可进了将军府,便是将军的脸面。将军啊,教妻如教子,辛苦你回去教导夫人如何克勤克俭。” 周志坚转头,憋笑,肩膀耸动。 李恒闻言,脑子里便显出顾皎的娇样子来。 连吃药也不太愿意的人,要她勤俭,恐怕是不能的。 李恒回小庄,踏入东院,未听人声。 他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正房无人,耳房空荡荡,厢房更是关门闭户。 已是饭点,人去何处? 他出门,恰在东院去后院的廊道上见着柳丫儿,便道,“夫人呢?” “在灶间。”柳丫儿眼睛亮闪闪,似乎十分兴奋,“勺儿爹爹送了好多东西来,正在里面做着呢。夫人没见过他的手艺,说去看看。将军稍等,我立马去叫夫人回来。” 李恒点点头,复又回院子。 他径直去正房侧间,那处安放了书架和茶座,正合适去歇一会儿。一进去,发现出门不过一个白天的功夫,侧间变了模样。原本靠墙的茶座挪到窗台边了,书架的位置没变,整面火墙处的杂物被挪开,安置了一张软塌。榻上铺了一层衾被,冬日在此坐卧,既暖又懒。 塌边放了个小托盘,喝一半的茶水,半开的点心盒子,散放着的书。可见,顾皎刚在此消遣。 李恒侧坐到软塌,待要将书收拾起来,却见其中夹几页写满字的纸张。 蝇头小楷,提头落的长庚名字。 论三合土几种不同的制作方法,龙口本地惯常的修路方法,以及后续维护和使用体验。 李恒扫了几眼,便来了兴趣。 方法一,石灰、黏土和矿渣混合所制三合土,吸水率好,硬度足够,若能以此铺路乃是上选。缺点是石灰不易得,运输难,造价高,不为先生所喜。 李恒笑一下,还晓得先生不喜呢。 方法二,龙口本地曾有大户在外发财,回乡修祖屋,采用了一种新式制法。收集田间的螺蛳和泥蚌,去其肉而留其硬壳。将壳烧制后碾磨成粉,与黏土混合后可得。此种三合土,吸水率好,修成后房屋百年不倒,现在还屹立乡间。实乃最方便且便宜的方法,只是用于修路的话,需得大量养殖螺蛳和泥蚌。 他弹了一下纸面,再看看半开不开的书,仿佛只等着人来看。小丫头,小心眼也忒多。 方法三,龙口本地人喜好饮茶,对茶具也十分钟爱。奈何制瓷工艺不好,水土也不适应,因此只好从南方买入。然,许多人曾尝试过开本地瓷窑,到处寻找合用的黏土。结果好的黏土没找到,倒是找到了许多烧瓦或者烧砖的次等黏土。若是舍得山上的杂木,可单开一个小窑子,将黏土制成石条般的胚子,入窑烧制。成品青红不等,但十分坚硬,正可用来修葺房舍、路、水渠等等。 下面小字标注,小庄附近几个杂木林子全是夫人的,均可用。 方法四,取质量最好的糯米,煮成米浆来混合黄粘土,捣得粘稠无比后铺路面,待其干燥后,路面坚硬结实,实乃上佳。京都大城的围墙乃是采用此法制作,已经屹立了二百年不倒,且没有任何损坏。奈何现今四面战事,八方饥荒,若用次方法,实在挑战所有人的心理极限,怕是要惹出民愤。 因此,弃之不用。 又有其它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方法,需要一一验证。 李恒看完,将纸张叠回去,塞入书中,一切保持原样。 他步出正房,站在花园的水池边。 从地泉而来的水潺潺,在薄薄的冰面下显得十分雅致。 等了不一会儿,院外传来叽叽喳喳的笑闹声,该是顾皎带着丫头们回来了。 院门一开,那些声音倾刻便没了。 犹如戏台,前一刻还锣鼓喧天,后一刻则失了节奏,锣也不敲了,鼓也不鸣了,彻底冷场。 顾皎小声地问,“将军回了?” “应是在正房。”柳丫儿也把嗓子压得极低。 “你们摆好饭就出去,我应付他便是。” “将军今日看起来没有很生气。”杨丫儿的声音。 “那是早晨出门的时候,谁知道在外面遇上什么了?我二哥傻兮兮的,要乱说话惹他生气,我岂不是无妄之灾?” “夫人小心。”最后仿佛是含烟了。 李恒挑眉,便转到池塘后面去,借着假山遮挡身形。 许多饭菜的香气,丫头门进进出出,又说要分一份送去前院给先生。杨丫儿让小心些,都是好饭菜,得动作快又稳当,不然洒了凉了可惜。 须臾,一切安静下来。 李恒走出去,站在回廊下。透过隐约的窗棱,可以看见顾皎疑惑的脸。她在卧房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人,便去外间。外间无人,只好去侧间。茶水微凉,书卷半开,还残留着主人家走时的样子。 顾皎似有些失落,伸手捡起那书,抽出其中夹的纸张。她笑的时候,两眼眯成月亮,里面的黑眼珠闪闪发亮;她不笑的时候,脸颊一点婴儿肥,依然有些憨态;可现在,她不笑,嘴巴一点点嘟起,虽然没哭,可他就是知道,她难过了。 他敲了敲窗,咔哒一声。 顾皎惊喜地转头,见是他后,立刻笑开了花。 “延之,你去哪儿了?我找不着你。” 李恒指了指池塘,“看了会儿水。” 她低头看看书,再看看手里的纸,走到窗边,“你进屋没?” 他不置可否。 她一口咬定,“肯定进了,是不是?” “所以呢?” “也看我让长庚写的东西了,是不是?”她举起几页纸,“肯定看了。” 李恒转身,从旁边的正门进房。他坐到桌案前,见小桌上一碗浓稠的白汤,一叠软糯透明的筋状物,又一小碗粉红的肉干,两小碗晶莹米饭。他道,“来吃饭。” 顾皎从侧间转进来,嘟着嘴巴看他。 他将空碗推给她,“先盛汤。” 顾皎盯着他看了会儿,将碗放一边,道,“延之,先生今天说我奢靡。” 他看她一眼,“先生掌管军中物资,一文钱的去处也十分清楚,向来是不爱不必要之物。” “你觉得我奢靡吗?”她问得认真,“日常主食便是自家产的米和面,肉也只吃鸡鸭鱼几种。虽然比外面的饥民好了许多,但这样也不算很好,是也不是?” 李恒想了想,点头,“是。” 顾皎开心了,两颊隐隐有一点浅浅的笑涡。她道,“路和水渠是我提议修的,可能帮上将军的忙,也不算劳民伤财。是不是?” “心是好的。”只是方式略有问题。 “先生嫌石灰费事费时费钱。”她眨眨眼,“事情没讲完就走了,我还挺担心,以为他生气了。其实后来有和长庚商量其它办法,就是这个——”她将那些纸给李恒,“想找先生说,怕他嫌我纠缠。可直接找你,又小题大做,便写了这些,想你看看。将军,你是不是戏耍我?明明看了,还要装没看见。” 李恒接了纸张过去,“咱们吃完再细说。” 顾皎凑近了问,“延之,先生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何出此言?” “不然以先生的脾性,怎么会不听完就走?他在灯楼弄鬼,想得多么慎密?怎么可能不多琢磨讨论?可他什么话也没问我,显然是不想了解。”她想了想,“难道真嫌我耗费太过了?路也不让修吗?延之,你教我。” 李恒看她眼珠流转,笑了一下,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这些都是什么?先生那里也是一样的?” 顾皎咬唇,点头道,“鹿筋,熊掌,猴头菇,还有鲟鱼汤。” “故意的?” 她便不语,哪儿能随便承认故意呢? 李恒失笑,“先生非小气之人,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只是给先生好吃的,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眨眼,“对先生好也不行呢?” “嫌他说你奢靡?故意弄些难得的给他吃,奚落他?” 顾皎便道,“先生虽没说过,但总觉得他在吃上颇为挑剔。人皆有所爱,有好吃的,有好穿的,有吃穿不讲究却喜四处游玩的。岂能因自己不喜而他人喜欢,断言奢靡?” “所以你便借此告诉先生这个道理?” 顾皎垂头,“我哪儿能教训先生?先生要是追来说我在吃上耗费太多,我正好可以说银钱费在吃食上终究无用,不如做成路,可留得百年清名。” 李恒看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再看看饭桌上的鸿门宴,回想先生殷切叮嘱如何训妻,决定袖手旁观。 老的老算计,小的小滑头,那性子几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若非先生的行踪有迹可表,李恒得怀疑小的是老的一手调|教出来的。既然他们闲得慌,在这番小事上都要斗一番,他何苦搅在其中呢?只等到小的意会到老的只是找借口坑顾青山更多钱,只怕还有一番戏唱。 李恒将纸张丢一边,道,“如此珍馐,凉了便浪费了,咱们赶紧吃。” “若是先生——” “放心,先生绝对不会因为一口吃的找你麻烦。” “那路怎么修,就按我说的办了?将军放心,一定不招摇。” 争来争去,还是要自己做主。 他看一眼自以为得计的顾皎,心里叹口气。 先生才不会找女人麻烦,若有事,只会拎着他的耳朵骂。 那老狐狸既堵了顾青山的钱,又顾着这边的名,还从小丫头手里哄到美食吃。这会儿该不知如何欢喜地吃着好东西,哼着小曲呢。他向来不怕人和他耍肚肠,只怕人跟他掏心掏肺或者掀桌子干仗。 顾皎要和他平分秋色,须得再修炼几年。或者,干脆地扒下自己的面具。 不过,娶妻如此,便好好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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