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王帐中。 火盆通红, 烛光照得透亮,热水换了许多盆都带血, 满帐子酒精的味儿。 李恒赤着上身坐在榻上,看着军中大夫洗伤口,并用白布包起来。 卢士信立在边上,摸着鼻子道歉,“延之, 对不住啊,我手就松了一分劲儿。” 青州王也斥道,“你平日莽撞就算了, 怎么关键时候还粗心?若非延之手稳, 又及时用护心镜挡了,只怕你几条命都赔不起。” 卢士信也不嬉皮笑脸了,他深深地一鞠躬, “延之,你便原谅哥哥。下半辈子做牛做马,哥哥赔给你。” 李恒抬手让他起来, 只道,“不用下半辈子赔我, 只帮我一件小事即可。” “你说。”卢士信起身,“一桩小事换下半辈子, 划算。” “帮我去先锋军点一百兵士, 准备二百好马和三天的食水。” 卢士信心惊, “延之, 是还有甚重要人物没抓住?你现在有伤在身,交待哥哥一声便是。” “我要回龙口,马上。” 青州王也惊异道,“延之,你出去好几个月,瘦了许多,身上明伤暗伤不少。不若在郡城好好休养,我自派人将你娘子接来,可好?” 魏先生立在后面,却未出声。 “不。”李恒挣扎着起来。 “这是为何?”卢士信连忙去扶他,又要给他找好衣裳换,手忙脚乱得很。 “我只怕去得晚了,见不着人。”李恒忍着伤口的痛,将衣裳穿好,披挂银甲。 青州王毕竟是王爷,掌着几十万大军,现又得了京州,哪儿有不通人事的? 他立刻皱了眉,目光扫过卢士信,魏先生,朱世杰和其它那些人。卢士信是懵懂的,魏先生面无表情却有些晦暗,朱志杰强行镇定,其它老将或谋臣或多或少有闪避。他眼睛微微一眯,大约是有点方向了。 只李恒实在人才,又着实令人爱又恨。 爱他智勇双全,爱他连京州王都敢杀。京州王虽战败,但好歹是一王爷,且和他有故交。若将他杀了,那杀他之人,只怕恶名要传扬天下。毕竟京州王亲朋故旧遍天下,又是士人中的顶层。因此,卢士信明明发现了京州王要利用军靴中的刺刀杀死青州王,却依然不敢砍头而失手伤了李恒。李恒却丝毫不怕,完全没有心理负担,直接削了那人头,担下那弑王族的罪名,彻底解除了青州王的后患。怎不令人爱? 可爱之余,则是恨。他为何非自己亲生?又恨他居然在军中声望如此高涨,衬得他几个儿子草包一般。 幸好,李恒还有一软肋,在龙口。幸好,京州当地士人只怕恨李恒入骨血。 青州王想通此节,两眼淡淡地从朱世杰身上扫过。朱世杰本就有些心虚,又被父亲看过来,后背早就炸毛,只差两股战战。柴文俊从后方抵住他,才令他冷静下来。 大帐门口响起声音,是朱襄在呵斥卫兵。 青州王见世子如此失态,还有甚不明白?他有些恼恨,“外面甚事?” 朱襄进来,身后却跟了崔妈妈。她道,“父王,早前崔妈妈来营中寻恒哥,然恒哥未回,我便将她安置在我账房中。现恒哥回了,我便将人带过来——” 朱世杰不可置信地看着朱襄,随即冷下来,反倒是清醒了。 “崔妈妈?”青州王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十三岁那年,贪图父王的好马,偏要去骑。结果马不听我调令,惊了。是崔妈妈冲出来拉住马——” 青州王这才想起来,是李恒那个悍勇的阿姆。 崔妈妈听朱襄说话,二话不说捧出柴文茂写的那封信,跪下,“求王爷,给我家夫人申冤。夫人冤枉,龙口百姓无辜,请王爷做主,救救他们。” 青州王待要开口,李恒却已经穿好银甲出来,他伸手接了信,直接拆开看。 魏先生要斥责,青州王却道,“他情之所至,不必计较。” 李恒一目十行看完,身周围缠绕的血气更甚了,两眼死死地盯着朱世杰。卢士信心知有异,赶紧从侧门溜出去,先去点兵,再去备马和食水。延之什么都好,就是宠爱他家小娘子太甚,只怕是要大闹一场了。 果然,青州王也看了信,没看完便震怒地将信丢给朱世杰。 朱世杰接了,看完,面上显出震惊和难堪来。他道,“贱婢误我。来人啊——” 立刻有两个卫兵来。 朱世杰道,“立刻去我营中,将那姓王的女子斩了。她一暖床贱婢,父兄居然敢对将军夫人那般黑手,实在不可饶。速去。” 卫兵应了是,立刻出去。 营帐中俱静下来,朱世杰冲李恒拱手,“延之,是义兄管教不严,令弟妹委屈了。” 戏往常到此,也就该结了。 所有人,都等着李恒给一个台阶。 李恒走到朱世杰面前,良久无语。 直到外面传出凄厉的一声,“世子救我——” 李恒扯了扯嘴角,道,“大哥,我从不和女人为难。” 他又站朱襄面前,“襄妹,恒哥欠你一人情。”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大营。 须臾,除朱世杰外的所有无关人等退出青州王的王帐。 只朱襄落在最后,听见帐中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以及父王呕血的骂,“无能!” 她顿了一顿,柴文俊却转头道,“阿朱,怎地不走了?” 朱襄看着他,他却道,“担心我?放心,这遭虽有点失手,但也不是没用?你且等着,父王虽不得不封赏李恒,却也要开始忌着他了。你也拿着他一个人情,以后可用来讨账。” 朱襄冷冷地看他一眼,没吱声。 只崔妈妈站在魏先生的帐门口,略有些埋怨,“魏明,你这次怎地不管?让柴文茂闹得那般凶狠,知晓死了多少人?若不是夫人让我抓着柴文茂写信送来,那半道上土匪和民夫逃兵的事,岂不又要算夫人头上?” 魏先生面色如铁,道,“管?管得那龙口温柔乡一般,不懂好歹?事事巴望着将军?” 崔妈妈说不出话来。 魏先生这才道,“吃过苦头了,晓得外面的厉害,才知道将军的好。” “你这般做恶人,何苦?还是有甚私心?” 私心? 魏明人生最要紧,为阮之报仇;次之,带着李恒君临天下。不管那顾皎从何处来,有何目的,若是挡了路,或招了天下非议为李恒惹来大祸,令阮之报仇无望。他必—— 他缓了口气,道,“将军爱重顾皎太过,恐伤大志。” 崔妈妈皱眉,“甚话?夫妻恩爱,岂不好?” 魏明看看王帐,笑了一下,“现在嘛,是好的;以后,就不好说了。且行且看。对了,清平,你今次来——” 崔妈妈叹口气,“大营难入,在门口被拦住了。是郡主找出来,将我挪去她的营帐,趁了这个机会才出来。” 魏明微微点头,似是明了。 李恒点了一百兵士,领了白电。 大营门口聚了不少将领,一来挽留,二来送行。 李恒一一谢过,打马便走。 他心如火焚,唯恐晚了一秒,便再见不到她。他的皎皎,稍微冷一分便全身冰凉,稍稍吃得不好些便要闹肚子,可怎么熬那寒冰里的煎熬? 李恒越想,越是怒火如涛。对自己的恨,对魏先生的怨,对顾皎则是疼。 他小时候,娘亲总抱着他看天上的星星,说每一个亮点便是一个太阳。太阳周围还有许多不放光的星星,上面也许生活了许多人。而他们,也是在某个不发光的星星上,围着那太阳在旋转。那时候魏先生还小,明明听得津津有味,却说娘亲说谎,星星那么小,怎么可能站得住人? “三千世界,无限星沙,你怎知没有天外天呢?”娘反问。 “若有天外天,该是什么模样?”他好奇。 娘亲望着星星许久,道,“天外天啊,肯定比现在好。比镜子还平的路,比马跑得快的车,天上飞的铁鸟,海里比楼房还要高的大船。” “那岂不是神人一般无所不能了?” “当然不是无所不能。不过,以你现在的理解,也可以是无所不能。” 魏先生问,“你怎地知道?仿佛你去过一般。” “我去过呀。”娘亲笃定地说。 “梦里?”魏先生哈哈大笑。 娘亲不说话,只点着幼年李恒的鼻子,“说不定,娘亲就是从那处来的。不然,你们猜我怎么能懂那许多?” “可娘亲不是说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天外天不远?” “回不去的那种远?” “对,还是只有一个人的那种远。” 后来,娘亲当真回不去了。她在烈火里冲他喊,不要伤心,她只是回家罢了。 只有一个人。 怪不得顾皎言行与此间人不同; 怪不得她初面对他的时候,那般恐惧; 怪不得海婆将她看得那般紧; 怪不得她千方百计,就要讨他一个承诺。 即使和他在一起,也偶尔会在梦中惊醒,然后又拍着胸口睡下去。 她想要掩饰的那些,她懂的那些,是不是都来自天外天? 如果她死了,是不是,也是走了? 李恒用力摇头,停住胡思乱想。他绝对不允许第二次失去! “将军,休息一刻。”偏将出声。 李恒见坐下的马粗喘气,晓得累了,直接换马。他复又扣上鬼面,冷声道,“跟得上的继续,跟不上的整队休息,休息好了继续来。” “你的伤——” “那不重要。” 偏将无法,只得跟随。 快马跑了一日一夜,眼见得龙口便到了。 还是那般小城,还是那般的势头城墙,却显得寂寥了许多。 是路边的人家少了快要过年的红色灯笼,是关口那处无人通行,也是一路来居然没有任何牲畜的叫声,更是城门口围的那群衣衫褴褛之人。 李恒的铁骑到了城门下,如同奔雷。城下的流民惊恐四散,城上的守官也失了半个魂魄。 偏将大声,“李将军回城,开城门。” 李恒大名一出,举城皆惊。守官不见主将果然戴着鬼面,又是黑衣黑甲,旗帜也没错,立刻跑回去找城守。城守飞奔来迎,大开城门,既幸又惧。 幸的是,他没跟着王家人发疯;惧的是,李恒要找他一起算账,怎么好? 因此,城守脸上摆出最真诚的笑,躬身几要俯地。 然铁蹄入城门,却偏偏停在他的面前,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王家人可在城中府邸?”李恒的声音还是那么冷,还带了铁器的干腥。 城守满头大汗,起身见那鬼面狰狞,本能地点头说了方向。 马过,拖地的长画戟在石板上磨出火花,火花溅在城守的靴子上,惊得他一屁股墩下去。紧接着便是轰轰的雷声,如同地龙翻身一般。 直到马尽,看守城门的小吏将他扶起来,他才只剩了半口气,连声道,“赶紧,叫人回去通知夫人小姐,收拾东西,走!” 柴文茂也早跑了,王家死定了,这地儿不能呆了。 弃官,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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