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冉冉日升到日暮桑榆, 几人探寻许久无果。 而迟迟找不到心心念念的人,杨戬只觉心里堵得慌,心跳又急又快, 脖子处的血洞又十分不合时宜地崩出血来。他凭着一腔焦急与担心硬是撑了一整天, 在夜幕四合时分, 终是筋疲力尽了。 头晕晕沉沉, 他手撑住山壁,避开他们关切的视线, 疲惫又绝望,妥协道:“我们先回去。” 三兄弟互相看了看,投以对方一个无可奈何的目光,不得不暂时回城。 而此时,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的扶绪正闭目休憩, 一面疗伤,一面放仙力探寻体内小蛇的踪迹。 聿潜屈膝坐着, 一手搭在膝盖上,耳朵贴近墙壁。片刻后,他微微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视线一转, 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灰头土脸的少女。 四周寂静无声, 自血腥的往事从他口中道来,二人谁也不愿开口打破沉默。 但这方天地实在太过于狭小,他们都是自在逍遥惯了的——一位独守第三天,一位遨游北冥海, 在这里憋久了, 难免觉得不舒坦。 聿潜的手默默摩擦着剑柄——这是他要开始某些动作前的预兆。 他向来活在黑暗里,对时辰与声音十分敏感。今日一整天, 外边都持续着不大也不小的动静,他猜想约莫是西岐城里出人来找她了。 当那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他耳朵里时,证实了他的猜想。可惜她只顾着疗伤,没分神留意外边。 扶绪专心的时候,还真有几分像她父亲。 聿潜靠着石壁深深喘了几下,眨了眨眼睛,手指收紧,近乎依赖地握住剑柄。他眼下虽然不像之前行动艰难,但他的状况越来越糟。 新伤带起了旧伤,五感渐渐弱下去。口干舌燥,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对鲜血的渴望。 他静静地盯着她,内心有蠢蠢欲动的杀意蔓延。 她不知运功到哪一步,身体轻微的颤了颤,干净纤细的脖子暴|露在他眼底。 他无声地咽了口口水,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然是那双冷血的竖瞳。 随着空气里隐隐飘过的少女鲜血的清香——不知是他的幻觉,还是真实的。总之杀意似乎再也压抑不住,他撑着剑,缓缓朝她的方向挪过去。 *** 扶绪又一次看见了她母亲。 距她上一次见到母亲,已经过了很多年。那次是她在北冥海被聿潜重伤,水遁到岐山,被杨戬所救之后。 如今见到母亲,仍就是因了聿潜。 她不禁心里苦笑,果然冤家路窄。 女娲曾告诉过她:“寂灭其实是身体归于天地,但精与神不灭,只是换一种方式生存。你的族人虽然不在凤凰台了,但他们一直以别的模样,陪在你身边。” 她起初是不信的。 可在第二次见到母亲后,不由得她不信了。 “娘。”身旁是她最熟悉的凤凰台,大片的红莲开得如火一样妖冶。 母亲一如画里那般美丽,她侧身对着扶绪,笑着指向自己的前方,示意扶绪顺着她的手指看——一身黑色劲装的成年男人单膝跪在地上,声音沉稳又轻缓,耐心地教一个男孩子剑法。 不知为何,男人的面容甚是模糊,她看不清。可当她看到母亲眼里满满的爱意时,就已经明白了这是谁。 原来父亲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冷峻,他也可以如此耐心温柔。 男孩子年纪并不大,约莫刚学会走路没多久。雪白的小脸软糯糯的,一头黑发扎成一个大辫子,软软地垂在肩上,讨喜得紧。他站了许久,有些累了,便不管风临还在絮絮叨叨,转身扑进他怀里,撒娇道:“我不学了,我要去玩,要去旸(yang)谷摘果子。” 风临无可奈何地叹气,抬手揉乱他的头发,问道:“那爹刚刚说的话,你听进去几分?” 男孩子眼睛滴溜溜地转,没回话。 “这样,你将我的话重复一遍。若爹满意了,就带你去玩。”他故作严肃道。 男孩子的小脸一下子垮下来,五官皱成一团,磕磕巴巴道:“沉稳…收敛…静心…呃,还有……腿要稳,气要足。”他迎着风临静若深海的视线,硬着头皮道,“就这些,没了。” 风临默默无言地看着他。 许久,直到一阵风吹过,将小男孩的头发撩到他手背上,一阵痒意传来,他才回过神。 “罢了,说得也对……你还小,我的时间又很长,急什么呢。”他自言自语道。 而后风临托着男孩的腿弯,将他一把抱起,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笑道:“走喽!我们去摘果子!” “咯咯,摘果子!摘娘最爱吃的果子!咯咯咯。”男孩清脆的笑声渐渐远去,他们二人慢慢消失在扶绪与绛容的视线里。 绛容意犹未尽地转过身,面对着扶绪,抬手擦了擦女儿不知何时溢出来的泪水。 扶绪迷茫道:“这个孩子,是谁?我还有个哥哥么?” 绛容笑笑,摇摇头,所答非所问道:“你知道这世上,什么比鸿毛还轻么?” “什么?” “仇恨。” 扶绪一怔。 “那你知道,什么比天地还重么?” 扶绪不明白娘亲究竟在问什么,沉默着摇头。 而绛容似是根本就没指望她能接上话,自顾自道:“情意。” 她盯着二人离开的方向,目光悠远而绵长,声音轻柔而有力,“爹娘这一生,无论做什么,都将‘情意’二字扛在肩上,直到殉世。回首这一辈子,没对谁有过半点愧疚,亦不曾有过怨恨。所以你千万不要被有心之人影响,怀有仇恨之心。” 她回过头,将手覆上扶绪的脸,轻轻抚着,目光中满是慈爱:“爹娘虽然都没有来得及抱过你,也无法在你的成长中出半分力,但我们仍然自私的希望,你这一生不要有什么大的抱负,平平安安就好。只要俯仰无愧于天地,便够了。” “可是……” “凤凰一族应劫是天意,我们的死亡,也不过是顺着轮回的洪流罢了,并非是凭谁一己之力就能造成。若你放不下这些,执意与谁去纠缠不休,才是逆了天意。” 母亲的眼睛比天地间最清澈的瑶池水都干净,只一眼,就看穿她所有的心事。 她曾经也委屈过:既然父母亲那般大义凛然,只顾众生不顾她,那还生她做什么? 她也曾因了聿潜的出现愤恨过:若不是他,她的母亲就能涅磐回来,她不会成为孤儿。 可是即便她再气再恨,时光也不能倒流。 如今母亲一席话仿佛打开了她紧闭多年的心门,那些压抑许多年的感情一瞬间如泛滥的洪水,将她不堪一击的心堤击垮。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让眼泪代替话语,溢出眼眶。 母亲笑着对她摇摇手,身体倏地变轻,渐渐向她父亲离开的方向飘去。 扶绪喉咙一热,猛地咳出一口瘀积在心头的血,随后神识清明过来。 眼前还是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提醒着她,方才是梦。 可是脸颊的湿热又在说明,这不是梦。 母亲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不要恨聿潜么? 那个男孩子是聿潜么?可是无论是脾气秉性,还是外貌都不像啊…… 她摸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响指,在指尖凝出一团火。 这一亮,将她的七魂吓飞一半! “你过来做什么?”扶绪下意识朝后蹭了蹭,尽量离他远一些。 聿潜眸色很深,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但大条如扶绪,压根没察觉到她方才离死亡擦肩而过。 实在是不对劲,扶绪蹙眉想,但是是哪里不对? 聿潜就地而坐,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刚刚喊母亲,难道你见到绛容了?” “……” 面前这男人向来直呼她父母亲的名讳,十分没有教养。扶绪暗自冷笑,自己真蠢——怎么会觉得梦里那个讨喜的男孩子是他?若真是他,怕是爹娘死不瞑目了。 他大概也就能和“讨”字沾上边,还是讨厌的“讨”。 “难道我做个梦都要向你汇报么?”扶绪握紧刀,“你别忘了,咱俩不共戴天,可不是什么朋友。” 聿潜道:“仇当然不用你提醒。你放心,我就算死,也不会忘了带上你。” “……” 氛围一时间又僵住。 小小一簇涅磐火在扶绪指尖跳动,将她的侧脸与聿潜的侧脸映到石壁上。 扶绪不经意间斜过眼睛,看到壁上的影子,突然愣住了—— 这么一看,她和聿潜是有些像。 她内心着实好奇,忍不住想开口问他。但她刚转过脸,还没等开口,就见他拔剑出鞘,撑着剑鞘站起身,在狭小的洞里巡视一圈,拿剑在壁上比比划划。 良久,他找准一个位置,剑尖指着那里,回头对扶绪道:“你的仙力运得起来么?” “嗯。”扶绪下意识点头。 “过来,打这里。” 扶绪站起来,没过去:“你要做什么?” 这次换他翻了个白眼,嗤笑道:“当然是出去。难道你以为我很乐意和你共处一室么?” 扶绪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也没想到他居然讨嫌到这个地步。她二话不说,一掌打到石壁上。 凝了怨气的掌力果然威力惊人,只听“轰隆”一声,面前的墙壁就散成了一堆松松垮垮的土石。她又一掌推出,这次挂满繁星的夜幕彻底显现在他们面前。 而映入到扶绪眼帘的不只有繁星,还有那个在她每次有危险时都出现的男人。 “杨戬?”扶绪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渺的仿佛极远处传来的钟声,轻灵又空旷。 他看见她的一瞬间,眼里是巨大的欣喜。只是这番欣喜还没完全漫上他的脸,他的神色就在瞬息间变了。 “又是你。”他上前一步,将扶绪拉到身后,右手持刀,直直对着脸色仍旧十分不好的聿潜,“这次我不会再放过你。” 没等扶绪出声阻拦,他的三尖两刃刀已经朝着他的脸砍去。 两人都光荣的负了伤,眼下的水平半斤对八两。不过他们一相见,比闻仲与姜子牙间的杀气还重。 电光火石之间,已经过了数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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