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如吴导所说,林曦、罗誉车里说话的戏没有拍,先拍罗誉送林曦到酒后的戏份。 简临拿到的剧本上, 对酒这段的描写非常少,他需要演的, 甚至只是他被人叫去酒后街的那条巷子, 中间发生了什么,留白, 然后便是他匆忙从巷子里走出来, 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回头的时候,撞上了罗誉。 这是王导最擅长的拍法,不直接拍发生了什么冲突, 而是留白,用林曦警惕的神情、雨巷、雷声、酒瓶碎裂、重物落地声、急促的画面转换、以及林曦从巷子里跑出来的慌乱,代为表达。 所以简临拍这段的时候, 总共只有几场戏—— 林曦在酒更衣间刚换完衣服,同事喊他, 说X哥来了, 叫他去后面的巷子。 林曦拉开酒通往后巷的那道门,表情警惕地走了出去。 下着大雨, 林曦慌乱地从巷子里跑出来,撞上罗誉。 王导讲着戏不忘顺便夸自己:“怎么样,这么拍是不是很棒,龙套都省了。” 简临冲他竖大拇指。 王导嘿嘿笑了几声, 正色着继续讲戏:“这一段其实没什么,就是林曦被人找麻烦, 他自己也惹了点麻烦,刚好碰上还没走的罗誉,罗誉替他解决了这个麻烦。” 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详细道:“林曦之前的那个伤口,脖子上改到手上的那个,就是这个X哥弄的,酒么,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小男生就刚好被人盯上了。所以林曦一直想辞职。” 王导:“到后巷这边,就是X哥再找林曦,林曦不从,两人打起来了,林曦仗着年轻,手里没个轻重,拿酒瓶给X哥脑袋上来了那么一下,差点把人打死。当然了,这个具体的冲突是不拍的。” 王导:“然后就是跑出来,遇上了罗誉。” 王导:“这几场戏,让前期感情戏有一个大的推进,很重要。” 王导:“因为这个事件发生之后,罗誉和林曦的关系才得以更进一步。” 王导:“这个更进一步,就是罗誉带林曦回住处,林曦以为自己差点把X哥砸死,六神无主,给了罗誉可乘之机,又因为罗誉帮了忙,也在这个时候,对罗誉产生了信任和依赖。” 王导觉得自己说远了,及时刹住:“这些是之后的内容了,拍到的时候再说,我们今天先拍酒。” 讲完戏,王导忙去了,留下站在酒更衣间门口的简临和方骆北。 气氛一时静默。 方骆北看了简临一眼,简临转眸回视他,神情端得足够稳重。 方骆北:“别紧张。” 简临:“我没有。” 方骆北好整以暇:“我不是说这里,我是说后面把人带回家的戏。” 简临默默飘开了视线,没说什么,人往场外走,去找陈阳。 找到陈阳,也不喝水,也不吃桔子,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陈阳瞥瞥他:“你干嘛?” 简临安静地站着。 陈阳:“?” 简临没吭声。 陈阳:“唉。” 简临这才回头。 陈阳没话找话:“你今天的谄媚粥还送吗?要送记得早点送,午饭之前送,我男神还能吃上一口热的。” 简临想都不想:“你去送一下。” 陈阳一惊一乍:“我去干吗?我又不用和我男神拍对手戏,你拍你送啊。” 顿了顿:“你不会送了两次就不想送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送粥,他带戏,往来互惠好。” 陈阳:“去送去送,要不现在就去?我看离正式拍还有段时间。” 简临不动。 陈阳:“去啊。” 简临翻着手里的硬币:“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陈阳:“安静什么,你……” 简临直接把昨天晚上拿到的通告单亮出来,陈阳心道他又不拍戏,通告单给他看干嘛,低头一扫,表栏某行备注了两个字:吻戏。 陈阳:“……” 简临收起通告单,陈阳很识时务,安静得堪比凌晨一点的鸡圈。 然而五分钟后,简临还是从陈阳手里接过了他的谄媚专用粥,穿过酒内景,往方骆北那边走去。 陈阳:“?” 简临:不干什么,主动而已。 虽然做起来的确有点难,但主动请教,是他这个时候必须做的。 因为阳台那场戏的波折,不能再发生了,后面那么多感情戏,他总不能再让半个剧组耗着时间等他一个人。 何况方骆北都已经答应他了,说会带他。 简临拎着粥,重新出现在更衣间门口。 方骆北似乎猜到他会回来,人没走,单手插兜,看看他。 简临表情沉静,把粥递过去,认真道:“骆老师,说好的。” 方骆北接过粥,看着他,还是那句:“别紧张。” 简临嘴里说着没有,不紧张,端出的神态也足够稳重,眼神里的那点点怯意却随着眸光流露而出。 方骆北其实知道,那不是害怕,也不是胆怯,只是因为太年轻、没有经验,勾起的对未知的茫然。 很明显,他不知道吻戏该怎么拍,更不知道腰以上的吻戏要怎么拍。 需要人带。 方骆北当然会带他,这是已经说好的事。 而在带戏之前的此时此刻,方骆北反倒没再逗一句“别怕”,换了说辞:“别担心。” 简临神情透澈:“嗯。” 方骆北又换了话题,垂眸,示意自己手里:“还是小米粥?” 简临:“我怕换了东西你没胃口吃。” 方骆北:“什么菜?” 简临:“有个糖醋小排。”顿了顿,“不是带的,我早上自己做的。” 方骆北:“你一大早不声不响地走人,就是去菜市场买菜?” 简临反问:“骆老师,有你猜不到的事情吗?” 小狼又呲牙了,方骆北弯弯唇角,转身:“你带的什么菜我就没猜到。” 简临看着方骆北离开的身影,鼻腔里哼了一声:美得你,还想什么都猜到?! 镜头前清场,开拍。 在更衣间被人通知、开门去后巷、冒雨从巷子里跑出来,全部都是简临的戏份,一镜一镜拍过来,从早上到下午。 中午午饭的时候,王导见方骆北也在吃东西,端着餐盒稀奇地凑过去,目光往他面前的碗里探:“你今天有胃口了?” 王导:“吃的什么东西,我看看。哟,糖醋小排啊?”说着不客气地拿筷子往方骆北碗里伸。 被方骆北拿勺子挡开。 王导:“小气!” 方骆北:“我护食。”说着自己拿筷子,给王导挑了一块小的,放进大导演的碗里。 王导:“???” 方骆北城墙脸皮、好整以暇:“难得我吃顿午饭,就别和我计较了。” 王导哼哼,夹排骨塞进嘴里,嚼了两口,“嗯?”了一声,抬眼,意外的神情:“味道不错啊。”说着拿眼睛看碗:“再给我一块。” 方骆北:“没了。” 王导嫌弃死了:“你堂堂影帝,三金、主演、大老板,你小不小气!” 方骆北:“你第一天认识我?” 王导扒着自己的盒饭,哼哼:“我是看出来了,你这两天心情好的不得了,咔戏都开始频繁了。” 方骆北吃着午饭,没多言。 王导突然凑近,嘿嘿两声:“我说的,简临是不是特招人喜欢?” 方骆北瞄了他一眼。 王导:“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了?我长了眼睛的好。”跟着吐槽:“你也不看看片场多少机位镜头,还在收音呢,你左句‘别紧张’右一句‘别担心’,比特么罗誉还罗誉。” 方骆北眼看着王导又开始“偷”排骨,筷子一挡,诚恳道:“罗誉原来不是名字,是个贬义词?” 王导亮出自己的抢菜招式,两双筷子在小排碗里斗来斗里,嘴里没停:“难道还要我夸你?罗誉是剧本角色,套路有限,你个真人,不比罗誉罗誉多了。哎哎哎,我就再吃两块怎么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简临给你的,我监控器屏里都看到了好吗!这块,就这块,给我!” 下午,巷口雨戏。 这场戏是林曦冒雨跑出来,慌乱地转头看身后,回头的时候撞上罗誉。 除了走戏、试戏、正式拍,还要分开用不同的机位拍好几镜,等于这一场戏,需要来回反复地拍。 棚内弄的人工雨,拍一条简临就淋得湿透,也不能擦干换衣服,再拍就得再上场。 这个天棚里没多暖和,阳光也照不进来,地方又大,平常都有点阴冷,何况是拍雨戏。 陈阳早早准备了N条大毛巾,拍一条就抖着毛巾奔过去一盖,还特意在休息椅旁边准备了两个小太阳、一个暖手宝。 结果简临没事人一样,盖条毛巾就完事儿,外套不披,暖手宝不用,说是不冷。 陈阳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冷?” 简临:“嗯,因为年轻。” 陈阳的白眼差点翻出银河系。 等拍完一条,再抖着毛巾奔过去,陈阳没好气道:“年轻人不要仗着十八为所欲为,今天潇洒,明天高热。” 两人一起往场外走,简临听出点意有所指的味道,好笑:“高热?你是说初五那次?” 陈阳又给他盖了条毛巾:“我要不要翻翻你妹的朋友圈,帮你回忆回忆你第二天高烧多少来着?” 简临反问:“我要不要再瞪你一脚,也帮你回忆回忆?” 陈阳“嗨”了一声:“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必呢。”说着示意场景里,“像不像初五那天?” 黑路,巷口,暗灯,被照亮的积水。 简临都不用去看,早发现了。 陈阳嘴里飘起来:“幸好那X哥遇到的是林曦,不是你本人,这要是你,一个酒瓶子的失误不可能会有,怎么也得一条棍子先揍他个热身运动,再揍他个自由活动时间。” 简临听到陈阳也开始吹他,有点好笑。 陈阳说着说着,“咦”了一声,看着巷口:“不过还挺巧的,那天我男神在,今天我男神也在。” 简临的视线从毛巾里探出去,看的既不是巷口,也不是陈阳的男神,是场景外面的那台降雨机。 其实就是个大水管。 简临看了一眼,湿漉漉的睫毛下是双打着鬼主意的眸光,他冲陈阳示意:“去看看。” 陈阳:“你干嘛?”跟上。 简临问他:“你拍戏的时候玩儿过水管吗?” 陈阳:“那不能,喷水小哥要骂人的。” 简临玩儿过几次,因为会说话、嘴巴甜,人家不跟他计较。但就几次,不敢乱喷,在他这里算不上玩儿。 今天就不一样了,他的戏,他是主演,王导他熟,骆老师……他也不怕,能玩儿。 简临往喷水小哥那边走,小哥一见主演过来,客气又明了地问:“要玩儿吗?” 简临看了看他手里的水管,接过来:“这个有压力?” 喷水小哥:“有啊,这里,你拨一下。” 简临把之前盖在脑袋上的毛巾披到肩上,两手拿着水管头,管口冲场景边上的半空,拨下开关,白色的水柱带着反冲力,喷向半空。 一开始方向没控好,偏了,水柱没冲向天空散开,反而撞在不远处一块隔板上,直接反溅,喷了他们一头。 陈阳叫了一声,简临刚刚的毛巾白用了,又淋了一头水,他没在意,把水管口抬起来一些,同时左右摇晃,喷向远处的水柱四散,自上而下,形成雨幕。 陈阳笑骂:“你完了,你上次39度,这次得49度!” 简临浑身湿透,一头一脸全是水,也不管,抬着下巴甩了甩脑袋。 周围的工作人员起哄—— “往那边喷,王导他们在那边,别客气,冲着脸。” “王导要来打孩子了。” “骆老师在那儿呢,敢不敢?” 简临作势要往场景另外一边喷水,管口转过点角度又迅速转回来,皮了一下。 起哄的人:“喷,喷!快喷!” 简临笑:“设备坏了你们赔,我就喷。” 起哄的人:“还骗不了你了?” 简临把水管口一转,冲着天:“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话音刚落,起哄的人纷纷四散躲水:“打孩子,打孩子,导演快来打孩子。” 这动静自然引起了棚内另外一边的注意。 监控器屏后,王导把目光从回放上抬起来,落向了玩闹的远处,看了一会儿,笑笑。 站在一旁的罗洪:“年轻才敢这样,老演员哪儿敢,拍完就得40度。” 王导收回目光,哼笑:“不用管,他这是淋雨淋兴奋了。” 几个人重新看向监控器屏。 回放里,简临淋雨跑出来的特写镜头清晰到位,忍耐、慌乱、无措的神色把控得非常好。 不仅如此,还展露了些许脆弱,与简临本身干净清爽的气质一起,糅合出一种清纯的凌虐感。 罗洪看得直叹,王导用拳头撑着下巴,看着回放的表情严肃:“这状态不错。”说完恨恨道:“就是便宜了罗誉。” “罗誉”就站在不远处,手里一把收起的黑伞,伞尖点着地面,目光落在水花四溅的另外一边。 凌虐感和清纯的脆弱,他刚刚已经用肉眼在场外见识过了,这会儿见到的,是一身水还要皮一下的朝气和爽朗。 而这满场人中,无人知晓,早在今天之前,这淋着雨的男生,他就见过好几面,每一次还都有不同的展现。 初五雨夜,一挑四,面不改色稳准狠。 同一天16栋的门前,男生甩着手里的水,抬头看向他,带着些错愕。 不久前的晚上,敲门骗他下楼又很快骑车跑了,背影潇洒爽利带着点戏谑。 每一个场景,方骆北都见过,每一个雨中的身影,都令他心情愉悦。 方骆北远远地看着,带着些笑意。 喝过粥,胃是暖的,心也是。 等到简临皮完回来,准备拍林曦撞上罗誉的戏份,状态很快切回。 王导拍之前和他开玩笑:“你怎么不往我这边浇点水?设备坏了多好,大家一起停工放假,出门happy。” 简临实在道:“我不敢。” 王导:“怕什么,你骆老师多的是钱,又不会让你赔。” 方骆北站在一旁:“钱是不用赔。” 王导:“看。” 方骆北不紧不慢:“打是要打一顿的。” 简临下意识抬眸,睫毛上的一点水珠跟着闪,眨眨眼。 方骆北率先道:“别问,问了也不会告诉你打哪儿。” 王导哼哼唧唧:“打什么打,拍戏了。” 这一段撞上的剧情也要拍好几镜,简临该淋雨继续淋雨,方骆北完全不用,一把伞从头撑到尾。 王导让两人走了几遍戏,定下撞到的角度,就准备试着拍几条看看。 因为一直走戏,雨不停,简临这次连毛巾都用不上,淋雨淋得非常彻底。和伞下的方骆北撞上,才能避点雨。 于是撞完一停下,简临就自觉站在伞下,方骆北也不动,握着伞柄,和他共用一把伞。 看得场外的陈阳直哼哼:初五我男神给你撑过伞,今天又是我男神给你撑伞,你这面子也忒大了。 同想起初五那夜的,不止陈阳,还有方骆北。 而方骆北记忆中的画面,和陈阳完全不同。 不是报警,不是雨很大,也不是老徐气急败坏。 是简临。 是他湿透的薄衣下的肌理,衣服湿贴在身上展露的腰线,还有顺着额头淌到唇线、下巴、喉结的水珠…… 与此刻的眼前完全一样。 方骆北敛眸,不动声色。 简临反倒看了看方骆北,用被雨水反复洗刷过的清透的目光:也不知道骆老师回头准备怎么带吻戏。 方骆北明明没看他,又猜到了,抬眸:“别担心。” 简临怔了怔:“你怎么又猜到了。” 方骆北勾了勾嘴角,教了他一手:“你不想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就不要用这么直接的眼神去看对方。” 简临飘开视线。 场景外,王导的声音:“我们来一条。” 说是来一条,却连续拍了四五条。 简临一次次转身跑几步、回眸撞上,再次淋得湿透。 而他在戏中,不是简临,是以为自己失手砸死了人的、无措的浑身僵硬的林曦。 雨声那么大,盖住了所有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见,连自己的脚步声都不能,只有凌乱的喘息和耳膜上如鼓如雷的心跳。 他死了? 死了吗? 死了? 还是他追出来了? 林曦慌乱中扭头,雨幕中什么也看不清,湿透的手脚开始发麻,又似是灌了铅,越来越重。 报警吗?要报警的?120? 林曦转回头,忽然和什么撞上。 他吓了一跳,强忍着惊惧,对方拉住他的胳膊:“林曦?” 林曦抬起目光,伞下没有雨,他的视线逐渐清晰,是罗誉。 罗誉还没走,握着伞,把浑身湿透的林曦纳入到伞下,皱了皱眉,却没多问,目光往巷子深处看去。 林曦呼吸凌乱,跟着扭头看身后。 罗誉视线垂落,往他脖子下扫了一眼,问:“麻烦吗?” 林曦有点站不稳,回过头,无措地摇头,顿了顿,又很快点头。 罗誉往巷子里瞥了一眼,收回目光,镇定的:“你先上车。” “那边……他可能……”林曦有点慌,再次回头看向巷子里。 罗誉空着的手抓住林曦的胳膊,撑着伞的手抵在林曦的肩后,将人转向自己,凝视着:“我来处理,你先上车。” 林曦:“可是。” 罗誉口吻坚定:“我来处理。” 林曦喘着气,在完全的混乱中,像一棵抵到岸的浮萍:“好。” 罗誉神情镇定,眼神却深了,他松开林曦的胳膊,抬手在这双看着自己的、满是水汽的眼睛上轻轻一抹。 同时低头,于交织的呼吸间,在那被雨水冻得冰凉的唇上,很浅地吻了一下,安抚着:“别怕。” 雨声渐大…… 监控器屏后,王导一动不动地盯着画面,罗洪顿了顿,默默退到一旁,疯狂翻动手里的那几页剧本。 不对啊,这段哪儿来的吻戏?王导和他们排戏的时候才加上去的? “好,咔。”王导一脸严肃、没有表情,当场宣布:“可以,过。” 罗洪走回来,低声问:“加吻戏了?” 王导没答,抬眼看了看巷口的伞下:加个屁!老狗逼。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