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今日的神鹰寨与平常有些不同。 两人两马沿着山路下来,笃笃的马蹄声中,后面那人道:“大当家今天怎么有心情亲自巡山?” “不行吗?”言少钱策着一匹黑色骏马,一头长发高束成马尾,腰后横一把刀,“今日那批新兵刃应该到了,让他们仔细点,莫要出了岔子。” “大当家放心,”常武拍着胸脯保证,“我已经让兄弟们封锁山路了,除了运送兵刃的车马,其他概不放行。” 言少钱点头:“那便好。” 这座山地势奇绝,神鹰寨卧于半山腰上,三面都是峭壁,唯有一边有条山路通往山脚,进出寨子都得走这一条路。 两人顺山路往下,一直来到山脚的岔口。 这条路是经过此地的必由之路,如果想绕道,就得多绕出三十里,而且其他的路更难走,车行不通,只能人过。 而这里又是出了名的“上京路”,读书人进京赶考,或官员出京,都得走这条路。 那些个贪官污吏,想把受贿得来的银钱运离京城,也得通过这里。 他们神鹰寨,专门截这种车。 不过今天看上去没有送上门的“生意”,言少钱在路口停了一会儿,准备策马往回返。 山路已被封锁,放眼四望,空无一人。 就在他拽紧缰绳准备回拨马头的时候,耳朵里却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 神鹰寨大当家武艺高强人尽皆知,感官也比常人更敏锐,站在山头眺望,就能知道山下发生了什么,能听到山脚人家孩童的啼哭声,能通过地面的震动感知到千里之外发生了地动。 当然,这些话夸张的成分居多,但他耳聪目明是真的。 他侧耳细听:“什么声音?” “什么?”常武什么也没听到,“风声?” “不是。”言少钱在原地没动,眉头却蹙紧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忽然,前方三十丈外的草丛动了,草叶一阵窸窣,下一刻竟从里面伸出一双手,紧接着钻出一个人。 常武下意识拔了刀:“谁?!” 言少钱冲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没感觉到内息流动,此人应该不会武功。” “哦,”常武一下子放下心来,又把刀插回刀鞘,“软柿子——大当家在这里等着,我上去问问。” “不必,”言少钱一夹马腹,“我难得出来巡山,能遇上一个漏网之鱼也是缘分,我亲自会会他——我倒想知道他是怎么在你们清山封路之后还能混进来的。”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语气也没太大波动,常武却莫名感觉脊背发凉:“是小的们办事不利,以后绝不再犯。” 言少钱没理他,只骑着马靠近了不速之客,手在腰后一摸,刀无声地从鞘中滑出,刀尖指向对方:“来者何人!” 那人刚从草丛里爬出来,站还没站稳,突然被吼这么一嗓子,吓得连退数步:“等等,我是好人!” 言少钱没忍住,眉尾不受控制地扬起来——好人? 难道坏蛋会扯着嗓子喊自己是坏蛋? 再说了,是好人也没用啊,他们这群坏蛋,不就是专门对付好人的吗? 对方做书生打扮,但不知为何,他形容非常狼狈,发髻已经散了,一袭青衫上全是泥土,身后背着的书箱也摔破一个口子,有本书要掉不掉卡在那里。 由于这人灰头土脸,言少钱一时也没看清他的长相,只骑马绕着他转上一圈:“上京赶考?不对,这春试已过,秋闱未至,你赶哪门子的考?难不成今年又加了一门,夏天斗蛐蛐儿?” “呃……”书生被他一番打趣,表情十分尴尬,“我不赶考,我进京探亲。” “探亲?”言少钱觉得更好笑了,他用马鞭朝对方比划了一下,“探亲你应该带上细软盘缠、家乡特产,带一箱子书算什么?我看你这浑身上下,连个银钱碰撞的响儿都没有,你怎么来的,一路走过来的?” 书城下意识地一缩脚——他脚上的鞋沾满泥土,也不知赶了多久的路。 他低下头,克制着情绪:“烦劳二位,放我过去。昨日下雨,山路湿滑,我一不小心摔在道旁的草丛里,脑袋磕了石头,摔晕了,刚刚才醒来,真不是有意留在这里的。” 言少钱心说这位也真倒霉,他摇摇头:“真不凑巧,今日山寨有要事,这山路已封,你怕是出不去了。我看你一路风尘,不如进寨小叙,明日再走。” 他说着冲常武递了个眼色,后者点头,强行把那书生绑上了马。 书生没想到他们真来硬的,立刻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干什么!我不过是个过路的,我没钱给你们抢……你们这群土匪!” 言少钱听着,并没回头。 说的也不错,他们确实是土匪。 两人强行把书生绑回山寨,一进寨门,言少钱便吹了声流氓哨:“兄弟们,来客人了!” 大当家一呼百应,立刻有一群人从寨子里涌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书生哪里见过这阵仗,以为自己进了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贼窝,当场吓到腿软。 “常文,”言少钱从马背上跳下,招呼过来常武的双胞胎弟弟,伸手冲书生一比划,“给客人准备洗澡水,再看看寨子里谁身形跟他相仿,拿一套干净衣服给他。” 常文替他牵过马:“没问题大当家,交给我!”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从山寨外面冲进来,兴奋地说:“大当家!那批兵刃送到了,我看到二当家和他们的车了!” 人群一阵欢呼,言少钱冲他们一摆手:“老三,你带几个兄弟,帮老二把车押上来,今日路滑,多小心些。” 常武应了一声,带上几个小弟出了寨门。 言少钱并没跟去,他往自己住处的方向走,迎面碰上常文,遂问:“安排下了吗?” “安排下了,但是他好像不太情愿,”常文压低声音,“大当家,您又从哪掳来的人?” “怎么说话呢?”言少钱用指节敲了一下他的头,“这能叫‘掳’吗?这叫‘请’——哦对了,我隔壁应该还有一间房空着,让他先住下。” “好的。” 言少钱又道:“还有,今晚咱们摆宴,庆祝一下,在宴席上把兵刃给兄弟们发下去。你去准备准备,多杀几头猪,之前窖藏的好酒都拿出来,咱们一醉方休。” “好嘞!” 时间已是下午,距离天黑仅剩几个时辰。神鹰寨有个保持了十多年的习俗,就是入夜以后会变得非常活跃,从山脚下经常能看到半夜三更山上升起的篝火光芒。 言少钱十分好心地去看了看那位“被他强行绑进寨”的客人,隔着屏风跟他说:“你若真的不想待在这里,明天一早就可以走了。” 没有回应。 言少钱叹口气,觉得对方可能真的不想理自己,有点后悔没经过对方同意就私自把他绑回来——不过那也没办法,谁让这倒霉蛋偏偏这时候撞进来呢。 他正转身要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悉窣,书生从屏风后面钻出:“你说话算数?” “当然,我是这里大当家,我说话不算数还有谁……” 言少钱回过头,声音戛然而止。 书生已经沐浴完毕,满身狼狈荡然无存,此刻再看去,才发现这人生得一副好皮相,他年纪应该不大,白净清秀,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衣,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言少钱一时竟看得呆住——他似乎已经很多年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人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瞧,书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整理了一下不太合身的衣服,皱眉道:“如何?” “呃……没、没什么,挺好。”言少钱赶忙别过头,挠了挠自己鬓角,心说他这什么运气啊,随便从路上绑回来一个人,居然长得这么好看? 他主动后退了一步,跟对方保持安全距离:“咳,那什么……你叫什么?” 书生语气还是很冷漠:“鄙姓沈,单名一个酌。” “沈酌……”言少钱低低念了一遍,“好听。” 随即他指向自己:“言少钱。” 沈酌看他一眼:“哦。” 见他这么冷淡,言少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今日晚宴,你来不来?你说你昨晚就晕倒在路边,想必一天没吃饭了?” 他话正说到这里,对方的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 沈酌:“……” 言少钱忍着没笑,拍拍他肩膀:“来,晚宴有肉有酒,就当是跟你赔个不是了,给个面子。” 沈酌没说话。 言少钱摆摆手出了门,站在门口喊:“常文,给客人上点心!” “马上就来!” 沈酌看着他的背影,心道:怪人。 明明是山匪,却要宴请素不相识的路人。 上一刻拦路抢劫,下一刻又设宴招待,这到底是什么路数? 言少钱离开房间,出门往右一拐,跟常文碰了面,低声道:“查过他的书箱没有?” 常文端着一盘点心:“查过了,除了书和衣服什么都没有,而且昨天下雨,书已经湿透,书页黏在一起揭不开,估计不能看了。” 言少钱摸了摸下巴:“真奇怪,按理说书生都爱书如命,他知道书湿了,居然一点也不心疼?” 常文:“心疼,我看他眼神都变了,要不是身在咱们贼窝,估计早就哭了。” “去,”言少钱拿手肘怼他一下,“有自己说自己‘贼’的吗?” 常文耸肩。 言少钱又问:“他身上有多少银两?” 常文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摸出两枚铜板:“喏。” 言少钱震惊了:“就两枚铜板?” “就两枚铜板。” 言少钱捂住额头,好像从来没打劫过这么穷的,他有些不忍心地摆摆手:“他走的时候给他一袋银子。身无分文还想进京,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真的不怕半路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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