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蓉蓉敲了敲钟叔叔的家。

    钟叔叔家原先总是关着门, 钟睿耀来了之后，小孩子们窜进窜出，钟维民的家也渐渐开着门。

    虽然没有完全敞着, 只是虚掩。

    在那个年代, 一家会不会敞门，也意味着这家人与邻里邻居的信任度。钟叔叔相较其他人不是那么合群，但是钟睿耀来了之后，为了孩子已经好了很多。

    小蓉蓉在门外等了等。

    “谁呀？”钟睿耀的声音传来, “自己推。”

    一般左邻右舍有事, 都敲敲门就直接在门口说的。

    小蓉蓉：“小耀哥哥，你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

    仿佛预料到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大仙女强压着心绪，双手紧紧攥着裙子，但她美丽的脸上依旧有情绪控制不住, 她的脸在微微颤抖。

    钟睿耀蹬蹬蹬跑过来。

    门一开。

    他跟小蓉蓉打了个照面。

    眼睛往上一抬。

    接着就看了沈云, 他的妈妈。

    “妈妈——”钟睿耀往沈云怀里一扑。

    小蓉蓉自觉站到旁边去。

    钟睿耀在妈妈双臂里撒着娇，小蓉蓉看到高大魁梧的钟维民就站在钟睿耀后面一米左右的地方，他穿着背心, 深深的眼眶在不住跳动，视线像穿透了所有人，只与沈云一个人对视着。

    沈云放下孩子。

    小蓉蓉牵着钟睿耀，示意他让开位置给他的爸爸和妈妈。

    隔了这么多年。

    钟维民变了很多, 变得有皱纹了, 变得更壮了，有胡渣了, 而沈云依旧美丽得像仙女一样。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说不得。

    钟维民一步一步，缓慢又沉重, 走向这个女人。

    他心情极度激动复杂。

    这个让他爱到极点又恨到极点，又无法忘掉的女人。

    那两个陪着沈云来的男人跟在沈云后面想一窥究竟。

    小蓉蓉看到沈云很镇定很从容，也很美地蹲下来，对着她和钟睿耀道：“你们先在外面玩一会，爸爸妈妈聚一下。”

    等她和钟睿耀出去之后，沈云十分冷淡地把那两人通通关在屋子外面了。

    她一上任就是钟维民家里的女主人。

    当得无师自通。

    小蓉蓉心里哇了一声。

    那两个男人守在外面，像是身上有任务，不好离去。

    小蓉蓉偷偷听了一会。

    钟维民吼了一声。

    像是含着无尽的愤怒。

    两个小孩俱是一惊。

    不久后，木门里传来一道柔柔的又很女人的声音：“力仁，这些年我始终没能忘掉你……”

    然后一阵嘤嘤哭声。

    钟睿耀忽然向她挤出一个笑，拉着她的小手要到她家去。

    “我爸爸跑不掉了。”

    小蓉蓉：恩额嗯？

    这……这样“算计”爸爸好吗？

    但钟睿耀这个当儿子的怎么好像挺乐在其中。

    钟睿耀看也不看那两个大人，完全无视他们一样，始终连正眼都不曾瞧过。

    钟睿耀低声道：“他们是保镖，也是监视我们的人。”

    小蓉蓉瞬间懂了。

    两人坐到她家里。

    钟睿耀：“你觉得我妈妈怎么样？”

    小蓉蓉：“挺好的，像仙女一样美。”

    钟睿耀眼睛眯起，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小手拍起来。

    “她肯定会好喜欢你的。”

    小蓉蓉微微笑。

    她倒是没有那么大的自信。

    她已渐渐感受到，钟睿耀跟她好不同的。

    沈云好像忘了这个孩子。

    钟维民家一两个小时都没开门一下，到了中午，才有声音才懒懒地从里面传过来。

    是吩咐那两个人送饭进来的。

    那两个大男人尴尬了一下，他们人生地不熟，走道里大伙都升起了炉子开始烧菜，倒酱油的倒酱油，炒菜的炒菜，那两人在一片人间油烟中格格不入，被筒子楼的大伙们好一顿望。

    两人左右看了一下，饭菜倒是有，但不好从那些人家里要饭要筷子。

    小蓉蓉看了一会，主要是怕钟睿耀的妈妈与钟叔叔饿着，在门口指点迷津。

    “下面食堂可以打饭。”食堂就在筒子楼对面的马路上。

    她转过头，对钟睿耀说：“你就在我家吃。”

    怎么感觉大仙女把钟睿耀给忘了。

    钟睿耀也不恼，反而笑嘻嘻说好，好像很期待跟她一起吃饭似的。

    杨毅庄淑芬回来了，小蓉蓉说：“爸爸妈妈，小耀今天在我们家吃，你们做得好吃点。”要是早一点就好，还可以让爸爸妈妈做红烧肉给钟睿耀吃。

    杨毅庄淑芬做了一个汽水肉、一个茄子炒肉、一个紫菜蛋花汤、一个炒花菜。

    四人坐在饭桌上。

    饭桌四个边，正好一人一个位置。

    小蓉蓉拿着筷子，觉得菜会不会有点少，可钟睿耀却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

    饭淘着汽水肉和蛋花汤。

    两小碗饭满当当吃完。

    杨毅摸着钟睿耀的小脑袋：“我手艺怎么样？”

    钟睿耀：“没得话说，就是棒。男人中的男人。”

    马屁拍的。

    杨毅哈哈大笑。

    庄淑芬就喜欢能吃的小孩，对着小蓉蓉说：“看，小耀多会吃饭。”

    小蓉蓉猛扒饭。

    钟睿耀笑眯眯：“蓉蓉是女孩子，她吃饭秀气。”

    庄淑芬转念一想，也对。

    吃完饭，钟睿耀好像回去了一趟。

    小蓉蓉直直看着门口，心里怕钟睿耀一去不复返，过了一会儿，她家门被推开，钟睿耀探进半个小身板，小脸笑吟吟。

    “可以晚上再走。”

    原本是计划一接到人就要走的。

    小蓉蓉欢呼一声。

    庄淑芬、杨毅不知道两个小朋友在欢呼什么，她们拍了拍枕头，问钟睿耀：“要跟蓉蓉一起睡午觉吗？”

    小朋友中午都要睡午觉。

    钟睿耀看样子是没办法回去的。

    钟睿耀笑眯眯，显得特别乖：“好。”

    庄淑芬一时没想太多，就把对方安排跟蓉蓉一起在大床上睡午觉，她跟杨毅歇息了一会，就径自上班去了。

    小孩子睡得比较久，外面厂里广播号角响了。

    小蓉蓉还不想起来。

    等她张开眼睛，钟睿耀直直看着她，小脸甜甜的。

    “你睡得好香。”

    小蓉蓉揉揉眼睛，好像是这样，这几天她一直担心钟睿耀随时被接走，有时做梦都梦到这个，夜间醒了过来，没睡好。

    小蓉蓉翻了翻身。

    钟睿耀又把她扒过来，让她对着自己。

    小蓉蓉也没在意，打着小哈欠。

    “我好怕你突然就消失了。”

    “一直没睡好。”

    钟睿耀低眸沉默了片刻。

    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不会的。”

    小手拉着小手。

    他还没有对谁发过誓。

    但他心里却暗暗许下誓言，一定一定不会在蓉蓉面前消失的。

    到了傍晚，小蓉蓉最害怕的一刻来临了。

    走道里又响起了油烟炒菜的声音。

    窗户外夕阳下坠，晚霞染红了一大片天空，整个崇城天际都是红紫色。

    小蓉蓉望着钟睿耀。

    小耀是不是马上要走了？

    对方回了回房。

    她在心里拼命祈祷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再多留一会会就好。

    多留一会会就好。

    过了半晌。

    钟睿耀再次探过头。

    小脸笑吟吟。

    “明天再走。”

    小蓉蓉飞扑过去。

    她好像真的知道了，什么叫做时间仿佛是偷来的。

    到了晚上，钟叔叔家依旧大门紧闭。

    两个沈云带来的人在外面送进沈云要的毛巾、牙刷等换洗用品，沈云依旧没开门，只露出一截皓腕，到了后面直接是钟叔叔去拿的。

    小蓉蓉有点好奇。

    钟睿耀爸爸妈妈在家里干什么呀。

    一整天都没开门。

    看不到他们出来。

    钟睿耀神神秘秘趴在她耳边。

    “我爸爸妈妈在‘恩爱’。”

    恩爱？

    恩爱为什么要关着门？

    钟睿耀又附到她的耳边：“他们在给我造小弟弟小妹妹。”

    这一次，小蓉蓉终于听懂了。

    一整张小脸都红了。

    她好期待钟睿耀可以晚上跟她一起住。

    但是那两个大男人好像在招待所里订到了房间，要把钟睿耀带过去，到了晚上他们在门口说：“沈老说明天必须启程，不得再拖延，否则直接把小少爷送走。”

    小蓉蓉听得心一惊。

    那两个人看过来。

    她连忙躲回房，小心翼翼把房门反锁好，插上小栓。

    她蹲在凉席上。

    背靠着墙，小胳膊环着自己。

    明天，钟睿耀就真的要走了。

    好想哭。

    第二天，沈云从钟叔叔家里出来。

    小蓉蓉一晚上没睡好，一听到一丁点动静就醒了，大仙女还是跟昨天一样美，但是又美得不太一样，多了一点妖精的美。唇色也红了些。脖子上还有些印子。

    她头发散下来，有点微卷。

    小蓉蓉知道钟睿耀为什么是天然卷了。接妈妈的代。

    但是又跟昨天不太一样。

    昨天大仙女眉眼间是有郁色的，现在像吸食了生气，变多了一份傲色之美，下巴更仰起来了。微卷的长发一扫，直接打在那个保镖司机脸上。

    昨天就是对方放话威胁。

    另外一个年长一点的，倒是微微低下头，看上去比较恭敬一点。

    但小蓉蓉已经知道了。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钟叔叔好像下定决心，不送沈云，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好像踏出了即使永别。

    但不踏出，就还可以坚守只属于自己的意愿。

    小蓉蓉悄悄望了一眼。

    只看到钟叔叔背影沉默如山，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偏执。

    沈云和钟维民都知道。

    他俩还会一直等着对方。等下去。

    小蓉蓉远远跟在沈云后面。

    她想多看看这个生出了钟睿耀的大仙女，也本能地对大仙女保有着好感。

    黑色轿车依旧停在梧桐树下。

    那两个大男人为她拉开车门，小钟睿耀就坐在里面。他坐在最里面的位置，穿得像个漂亮的小王子，脖子上扎着那个戴着钻的小领结。

    小蓉蓉在筒子楼一楼走道里拼命朝他挥手。

    只有一点点时间。

    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

    车门渐渐合上。

    最后啪的一下关拢。不再有一点缝隙。

    她不知道钟睿耀能不能看见她。

    黑色轿车缓缓往前开。

    小蓉蓉冲出筒子楼一楼走道，在外面挥着小手小腿拼命跑着。她小脸满是难过，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

    不想小耀走。

    不想小耀再也见不到她。

    如果昨天的祈祷能再实现一次该有多好……

    “钟睿耀——”

    “小耀——”

    宽阔的水泥路面上，一个小女孩追着一辆黑色轿车，在后面拼劲全力跑着。

    她那么小。

    小小的身板却不停呼唤着。

    一直没有放弃。

    车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小女孩落得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啪嗒”一下，小女孩被石子一绊，狠摔在了地上。

    伤口里渗着脏沙子。

    小膝盖顿时摔出了血。

    黑色轿车转了一个弯就再也追不上了……

    烈日把地面晒得惨白。

    小蓉蓉失魂落魄地回到筒子楼。

    膝盖摔破了皮，稍微动一下就疼，然而整整三层楼的楼梯，怎么爬回来的，她都忘记了……

    心中的疼，远远超过了身体的痛。

    整个筒子楼多了一大一小两个伤心人。

    钟维民和杨蓉蓉。

    庄淑芬看着自己女儿已经有两天吃不下饭。

    吃什么，都只能吃一点点。

    就放下筷子。

    小女孩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又后知后觉一些。

    过了两天，才趴到她怀里暴哭。

    “妈妈，小耀他走了，小耀他走了……”

    泪水湿了大片衣衫。

    那些星星公园的蝴蝶，大象滑滑梯，冰棒房的汽水和娃娃头，还有夏季星空梧桐树下的竹床，再也没有人陪她一起玩了……

    又过了几天，是小蓉蓉生日。

    她是夏季出生的。

    杨毅和庄淑芬给她做了一顿好吃的，板栗烧鸡、红烧肉，还有一个小蛋糕。

    小女孩看似好了不少，开朗不少。

    但她们知道，吹生日蜡烛时，小女孩说的是，可以许愿小耀明年再回来吗？

    生日许的愿，一定很灵的。

    对，妈妈爸爸。

    听得两人心里都酸酸的。

    到了晚上，许久不见的钟维民带着酒气送来一张画。杨毅庄淑芬看了他一眼，就心知肚明钟维民又喝了不少酒。

    钟维民这几天晚上喝得烂醉如泥，借酒浇愁。

    那么大一个壮汉却送来一张儿童画作为小蓉蓉的生日礼物，也怪奇怪的。

    但小蓉蓉打开一看。

    就知道是钟睿耀画的。

    那幅画用蜡笔画了两个小朋友小手牵着小手在公园里捉蝴蝶。

    上面写着：祝小蓉蓉，生日快乐。你是永远快乐的小蝴蝶仙子。落款是钟睿耀。

    ……原来钟睿耀早就准备了。

    早就备好了她的生日礼物。她却连他的生日是几号都不清楚。

    我们放的蝴蝶要是整个星球上最漂亮的。

    原来他都记得呢。

    小女孩手里拿着画，对着夏季星空，再次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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