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下了一场雪。

    周老爷子近两年身体不太行了, 没了名导演包袱，不工作时穿得像难民。

    他裹着军绿色大衣走进院子，看了眼积雪覆盖下发黑的屋顶, 呼出一口气。

    “今年过年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 好多不要的东西该扔就扔, 除旧迎新。”

    因为老爷子这句话，张妈和助理们好好折腾了一番。

    周起回家的时候, 他的房间已经被打理过一次了，张妈收拾出来一堆旧东西, 指着问周起哪些要，哪些不要。

    周起一眼看到中间的金边笔记本。

    “我看看, 你先去忙。”

    张妈应声出去。

    周起从中间抽出那厚重的笔记本。

    掂了掂, 站了好久，并没有去查看张妈收出来的那堆旧东西，而是坐到椅子上，表情淡漠地盯着那本东西, 有些难以言喻的恍然和莫测。

    周老爷子拍电影一般都会参与编剧。

    或者说，整部电影构思和编写全部都是周老爷子亲力亲为。

    编剧一般只是用来润色剧本以及陪周老爷子讨论剧情发展的。

    周起记得小学二年级，老师教学生写作文后, 有次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理想》。

    那时候简蔻还没有出现在周起的世界，周老爷子没有成天把她当成榜样一样挂在嘴边，也没有带着些许的、让小周起似懂非懂的打算，刻意地疼爱这个女孩，更没有让周起小王子的自尊心受挫地要求他去讨好这个小女孩——换而言之, 那时候小周起和爸爸的关系是很好的。

    所以周起在那篇作文里写“我的理想是，成为像爸爸那样伟大的导演！”

    这篇作文可把周老爷子高兴坏了。

    那个周末，周老爷子送了他以前他在文工团当跑腿时买的笔记本。

    “这种金边笔记本当年可时髦了, 咱们班子里那些有钱的少爷小姐们人手一个。我当年也想买一个，但这笔记本贵呀，我一个临时工，薪水还不够我地下室的房租。都是后来我好不容易跟了团里一个剧组，分红拿到红包时，才咬牙买下来的——买了也没舍得用。”

    周老爷子呵呵笑着。

    “笔都不敢往上放，到头来，还是觉得我那一毛钱一个的黄皮工作笔记本好使，敢大着胆子往上写。所以这个笔记本后来就被我供起来了，盯着它就能想起以前的苦日子，就有动力去奋斗。”

    “现在爸爸把它送给你。记住，成为导演的第一步，是想象力。”

    锦衣玉食的周起小少爷完全理解不了父亲以前经历过的苦日子。

    他也不爱听他爸说这些事。

    他只模模糊糊感受到，这个笔记本很重要。

    不过它实在是太土了。

    周起最终让它变成了自己的日记本。

    一个只在他爸眼皮子下面使一使，方便周起得到父亲的表扬，却绝不带去学校，免得被同学们嘲笑过时的笔记本。

    ***

    周起打开笔记本。

    第一页，就是一篇稚嫩的小作文。

    “4月17日，星期三，晴。”

    周起甚至给他的小作文加了一个标题。

    叫《我的朋友》。

    写的内容却是：

    “我最讨厌简蔻了。她就只知道讨好大人，打我小报告，讨厌死她了，爸爸妈妈就知道表扬她，切，成ji好了不起啊！大家都只会围着她，而我不会，我才不会和她当好朋友！”

    那时候小周起应该还不知道成绩的“绩”怎么写，所以用拼音代替了。

    周起想，简蔻刚刚出现在他童年中的前半年，他和她的确是朋友。

    他也的确想和她成为好朋友，否则又怎么会在日记第一篇，用《我的朋友》来描写一个不是他朋友的小女孩呢。

    可讨厌也是真的讨厌。

    那种讨厌，应该更倾向于嫉妒和不安。

    嫉妒她得到了他爸爸妈妈的偏心。

    嫉妒她的好成绩，好人缘，并且敏锐地从中嗅出了一种让他觉得他和简蔻不平等的不安。

    “8月20日，星期六，晴。

    《海边游记》

    简蔻太讨厌了，她竟然让我帮她穿鞋子！

    我又不是她的用人！平什么啊！”

    依然是错别字漫天飞的一篇日记。

    周起有些想笑。

    其实多少还记得，小简蔻当时是被海蜇一类的东西给蛰了。

    倒不是真的让他帮忙穿鞋子，就是抽抽搭搭的时候，很自然地抬了一下脚。

    周起的笑只是稍稍浮现一下，就收敛了。

    他当然没有帮她穿鞋子。

    不但没帮忙，还倍觉屈辱地推了她一把。

    小简蔻坐在地上，太错愕了，以至于忘了哭。

    她看着他，眼睛圆滚滚的，像一只小奶猫。

    周起继续往后翻。

    他写日记其实并不勤快。

    说是日记，实际上只有情绪来了，才会往上面记上几笔。

    到现在为止，日记本也只用了一小半而已。

    到了初中，写日记不再那么严谨，所以标题什么的全没了。

    有时候连天气和星期几都没有，只孤单单留个日期在那里。

    感想都有一股浓浓的中二气息。

    “街机里的春丽都比简蔻漂亮，她算个屁。”

    “我还是更喜欢井上织姬这种女生。简蔻算了。我最讨厌的类型。”

    “简蔻真是超高校级的绝望。”

    ……

    再后来高中，整整三年，只写下了三篇日记。

    “女生真麻烦，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

    “别人说什么，你管她们呢。你不想听可以把自己耳朵捂住，而不是堵住别人的嘴。”

    “烦死了。我为什么要管你。别指望我管你。”

    应该是简蔻和他一起拍了电影后的事。

    虽然日记本上是这样写的，但实际上，周起还是别别扭扭地管理了一下自己的粉丝。

    但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周起”的粉丝，比他想象中还要疯。就算周起亲自出面也效果甚微。

    那时候的周起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之中。

    他控制不住这些狂热的脑残粉，她们就像黑洞一样，沉沉地压迫吞噬过来。

    带着能够撕碎周起的气势。

    如果他反对她们，她们就会像摧毁他的对手那样，摧毁他。

    不是他在掌控她们。

    而是她们在掣肘他。

    ……

    周起不想让简蔻发觉，他其实很想帮她。

    也不想让她发觉，他根本帮不了，他可能会被流量反噬，他很没用。

    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没用的、被要求“向简蔻学习”的周起。

    所以他匆匆的结束掉这场毫无成效的粉丝管理。

    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理由——高考。

    那之后，是大学。

    他年长简蔻一岁，他读大一的时候，简蔻刚刚高三。

    周起一个学美术的艺术生，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再也不能为自己的逃避找借口。

    可当他鼓起勇气想要帮她挡风遮雨的时候，他的日记本被撕掉了几页，最后，只用一句话为所有一切收了尾。

    “我真是犯贱。”

    后来周起不再写日记。

    直到半年前，他决定将日记本还给简蔻时，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一个日记本。

    于是在上面添了最后一笔。

    “原来独立不是分离自己，而是成为自己。”

    简蔻已经成为了她自己，不需再要加任何关系前缀，简蔻就是简蔻。

    而周起依然要在名字前加上“周导儿子”这个头衔。

    周起记得，他这句话写完后，顿了好久好久，才再次抬笔。

    “她明天结婚。”

    此后周起再也没写过东西。

    ***

    简蔻的婚礼在她家的小岛上举行的。

    下午大家在沙滩边放松休息时，简蔻去书房了一趟，周起也就趁着这个机会把日记本还给了她。

    她的日记本是个素白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写着两个字。

    “年轮”。

    简蔻有些诧异，好像从回忆的盒子里把这件事给挖出来了，片刻后，才开口。

    “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你出国留学前，给你开送别会那天。”

    周起耸耸肩，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硬，语气轻松。

    随口多提一句他偷走她日记本的理由。

    “我19岁生日那天，去你房间找你，没找到。后来我去厨房倒了杯水，又去了你房间一趟。然后看见你和林玖了。”

    简蔻抬起头，张了下嘴，约莫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就是耳尖挺红。

    怪不好意思的。

    周起笑了下。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偏见和恶意，一种类似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笑容。

    她伸手接过，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凹凸不平的封面硬壳。

    “你看过了？”

    “对不起。”

    简蔻摇摇头：“看出什么来了？”

    周起好笑：“看出来你很讨厌林玖了。”

    “就这个？”

    “不然呢？”

    简蔻抬眼和他对视，眼睛很像外面那片粼粼的海，带着点意味深长和细碎的捉弄。

    明明黑白色对比过浓，却又清凌凌的。

    当演员的，谁不想自己有一双充满故事性的明亮眼睛。

    简蔻这双眼睛再适合大银幕不过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笑：“谢谢你还给我。”

    她对他致意一下，走出门。

    风轻轻的。

    周起看着她背影，又看看地上跃动的阳光，按捺下一口呼吸。

    简蔻的日记本里的内容，和他曾经写过的那些东西大同小异。

    只是对象是不一样。

    “我讨厌林玖。”

    “区区一个家教。”

    “他以为我去了工业园，在那里找了我好久，蠢死了。”

    “我是不是不该逼他吃香菜？”

    “真以为谁稀罕你。不就是接了次吻吗，现在人谁还会在意一次接吻啊。你接不接我电话我一点都不在意。真以为我很看重那个吻。”

    ……

    几乎写满整个日记本。

    周起倚着桌沿，垂首凝着脚下白色的大理石砖。

    他比谁都懂，他还看出了什么。

    ——讨厌也好，捉弄也好，批评也好。

    她的日记本上，只出现过林玖的名字。

    哪怕和他营业时，对他粉丝感到生气憎恶，她日记本上也只有林玖。

    上午齐蕾作为掌握了一手情报的闺蜜，打趣问林玖小时候是不是足控，不然怎么帮简蔻穿一次鞋，就暗许终身了。

    周起听得一怔。

    这个世界的分歧线有时候就这么简单。

    周起推了她一把。

    而林玖乖乖帮她穿上了鞋。

    简蔻在意的只有那个帮她穿鞋的人。

    她在意的只有林玖罢了。

    ***

    门被敲了敲。

    张妈站在门外：“阿起，吃饭了。”

    “知道了。”

    周起站起来，带了那本日记，往门外走。

    张妈问：“这个不扔？”

    “嗯。”周起应了一声。

    “别的呢？”

    “都不要了。”

    周起回屋放好日记本，出来时看见张妈还站在走廊上，神情有些紧张。

    “怎么了？”

    张妈关心：“阿起，你没事？”

    周起问：“我怎么了？”

    “……没事。”

    张妈看着他微红的眼，搓搓手。

    实在憋不住。

    “你刚刚拿回去了什么？”

    周起想了半天，才笑笑。

    “我的二十多年。”

    兜兜转转的二十多年。

    叛逆的逃离家庭，最后又回归家庭。

    口是心非的否认自己感情，最后却又恍然承认。

    周起手搭着楼梯扶手，越过巨大的玻璃窗，看见屋外树上的雪。

    白色的积雪，黑色的树枝。被雪润一个冬天，来年又得长出新的绿芽。

    除旧迎新。

    周起想，幸好二十多年不算长，未来还有那么远。

    那么明年，就从成为自己开始。

    像简蔻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还写不写番外我也不清楚了…

    所以提前安利一下新文。

    《影后她本想息影》，现代文。

    《买股文里的替身女配》，修仙文。

    先开哪本看情况。

    顺便安利一发作者专栏。

    喜欢忠犬？喜欢小奶狼？喜欢感情线女尊男卑？没问题，作者都有。点点收藏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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