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出了坤宁宫, 并未立刻回养心殿,而是折身去了慈宁宫一趟。慈宁宫一如既往地幽暗,掌灯只点了一半, 几个月不见,这里似乎愈发沧桑了。
太后病恹恹的躺在床上, 大抵是年纪到了, 与皇上撕破了脸皮后, 她看上去更加老态龙钟,一日里太半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没什么力气。
老嬷嬷这时候走进来, 说皇上来了。
太后蓦地睁开眼, 强撑着身子坐起来, 简单整理后, 进了偏殿, 皇上业已在悠然品茶了。
闻见声音,皇上并未回头,“多日未来拜见母后,内务府竟给母后送了陈茶,是朕的失职, 到叫母后受委屈了。”
“不必拐弯抹角,皇帝,你有话直说。”拄着拐杖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太后敛着神色看向皇上, “皇帝若是问坤宁宫的事, 这消息非哀家的人送进去的。皇帝无事,便请回。”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母后。”皇上轻笑,随意地将茶盏放在一边, 轻扣桌面,“母后的消息来的及时,怕是朕都甘拜下风。
“儿当然知道母后与此无关,不过是苍蝇不长眼睛飞进了坤宁宫,想告诉阿榕一些消息,这些人,朕已经处置了。”
“皇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这皇宫城高,宫殿深深,可到底,这是一砖一瓦,非你所筑。”太后冷哼一声,“除非皇帝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否则,无论你处置了多少人,结果都一样:该是你瞒不住的,就是瞒不住。”
“母后所言极是,这不,儿来找母后了么。”皇上静静地听完,面色温和,似乎并不生气,“阿榕思念母后,儿今日前来便是恳求母后去坤宁宫,陪伴阿榕,让阿榕安心待产。”
皇上此言出乎意料,太后心猛地一跳,但又很快就恢复冷静,她眉目轻挑,浊目微眯,“你就不怕哀家说出真相?”
皇上笑了,就连眼睛也缀了些笑意,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似的,他说:“母后,你我皆知,阿榕一旦知晓了真相,她受不住的。就算是为了阿泽,您也不会伤害阿榕的,况,您待阿榕一直都很好。”
太后无言闭目,皇帝说中了,她还真不敢说出真相,当初顾皇后来慈宁宫质问她的时候,太后第一时间做了隐瞒,生怕顾皇后一时想不开,弃了腹中的孩子。而如今,物是人非,朝内形势紧迫,宫内人心惶惶,顾皇后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不但是皇上害怕她知道真相,太后亦然 。
自古女人分娩,生死命悬一线,顾皇后这一胎怀得极不安稳,再有些闪失,无人能担得起后果。坤宁宫的事,太后几月闭门不出,却还是知道些的,皇上最初禁了坤宁宫时,顾皇后不觉得有异样,每日安心地养胎,气色渐渐地好了些。可日子久了,定国公久久不上朝,朝内已然颇有微词,有些谣言就这样起来了。后来言官上奏,朝内一时间议论纷纷,多少只耳朵,多少双眼睛,一来二去,顾皇后还是能了解一二,她心思细腻,加之坤宁宫像是变了个样子似的,皇上有意隐瞒必是不说实话,顾皇后心里担忧,自然而然,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太后看了眼皇上,继裴泽离宫那晚后,这是皇上第一次来慈宁宫,几个月不见,他似乎又老了几岁,下颌可见零星的胡渣,发间几缕可见的银白。
难怪皇上会担心,顾皇后月份大了,再过两月就要分娩,若是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只怕到时有难产的风险。
太后有一瞬的失神,脑海里忽而浮现了一个想法,这想法很快就如风而逝,她拢了拢衣袖,拄着龙头拐杖渐渐起身,缓声道:“哀家明日便去坤宁宫。”
“多谢母后。”皇上闻言一笑,“如此,便不打扰母后休息了。”说罢,转身离去。心间的一颗石头落了地,皇上难得松了口气,殊不知背后,太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非常,像是在挣扎着什么,最后,太后合上了眼睛。
天气回暖,春意流转,无尽的光线照在坤宁宫下,满宫殿的春色无边,花红草绿,若是去年这般的日子,众嫔妃应是在坤宁宫齐聚请安,共欣良辰,但今日,如过去的三月时光,殿外无一多余的人驻留,殿前景色无人欣赏,黯然失魂。
寝殿内窗格打开,将外的春光入了些,宫人的动作行云流水,细看了便知,她神色淡然,似个麻木的木头人,只有手中的动作让人知道,她还是个人。
韩若一夜惶惶没怎么入睡,一闭眼,黑夜之中便是惊魂未定,全身发抖,如此再未合眼,担心着顾皇后,一早就候着了。进来时看了一眼殿内值班的宫人,陌生的五官,韩若好似见惯不惯,没有一丝表情,或者说,昨晚见到的一切,已经让她失了任何不该有的神情。
孕中易热,顾皇后月份大了更是如此,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衾额头发丝都是汗,她梦中混沌,只觉得口干舌燥。
“韩若,水。”
韩若即端了杯水过去,顾皇后这厢缓缓睁眼,撑着身子就要起来。值班的宫人见了,忙上前扶着顾皇后起身,韩若为顾皇后拢了湿发,拿了件干净的帕子披在顾皇后的肩上,动作轻而温柔,不见一丝异样。
这才将水杯递了过去,顾皇后一仰而尽,一连喝了两杯才觉得嗓子润了不少,靠着隐囊坐在床上,顾皇后稍缓片刻,轻轻地抬眼,看清了身旁的宫人,瞳仁微缩。
“小青呢?”双目看着宫人,顾皇后问韩若。昨夜身边照顾的人还是小青,今日就换了个人,想起小青无意间透露的话,顾皇后心头一惊。
这不是身边第一次换人了,在小青之前有一个,是一直在顾皇后跟前服侍的,也是如这般,突然的一日后,小青替了她。
顾皇后好容易和小青熟悉了些,又换了一个。不同人其他的宫人,到底是身边贴身伺候的,头一次就叫顾皇后看出了异样,而这一次,只多不少。
“小青行事不利索,奴婢打发她去浣衣局了。”韩若随口胡诌道,小青扭曲惨死的五官触目惊心在她脑海挥之不去,之前都是耳闻,如今亲眼目睹了,这恐惧无限放大,韩若终于明白,那一向温和的帝王,并非他突然变得残忍,而是从来如此。
韩若这话说得淡然,一旁的宫人恍若未闻,顾皇后低头看了一眼,当做听进去了,朝那宫人示意,“你先下去。”
帷幔落下,隔开这一方空间,偌大的寝殿内只顾皇后和韩若二人。伸手抬起韩若的下颚,那眼底的血丝是掩盖不住的,细长的手指轻轻揉搓了些,就见韩若的脸上一层厚厚的脂粉。
顾皇后眉心一蹙,韩若很少有这样的时候,顶着一张没休息好的脸,强忍着精神在跟前,殊不知二人相处时间久了,一丝丝的异样都能轻而易举地察觉。
“韩若,你怎么了?”
韩若咬唇不语,她的沉默已然不是第一次,顾皇后惯是个耐心好的,可韩若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默,顾皇后终是提高了嗓音。
“你说!”
韩若依旧不说话,双手紧攥着床单显示她内心的恐惧,有些话,她是说不出口的。
顾皇后失望地闭目喃喃,“韩若,你跟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可知这一言一行都逃不过本宫的眼睛,这宫里到底发生了何事,你能瞒得了一次二次,却瞒不过一辈子。总有一日,本宫会知道的。”
“娘娘,求求您了,不要再问了。”韩若几近是匍匐在地上,言语中哭腔尽显,“只要娘娘能安心养胎,韩若别无所求了。”
言尽于此,顾皇后失魂地凝着头顶上的花团锦簌,“好,你不说,本宫不逼问你。本宫乏了,昨夜既是没休息好,你去,晚些再来伺候本宫。”
韩若欲哭无泪,张了张唇似是要说些什么,顾皇后敛了眸色,打断了她,“别说了。事到如今,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韩若抿唇点头,忍着泪水退了出去,当帷幔再一次落下时,顾皇后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
她如何感受不到韩若身上的恐惧,那份恐惧来自于谁,她心知肚明。每每顾皇后要怀疑到皇上身上时,韩若便矢口否认,将帝王对她的宠爱一一道来,渐渐打消顾皇后心中的疑虑。
是啊,皇上疼她爱她,这宫内一应俱全样样都是极好的,宫人们照顾得她无微不至,皇上日日夜夜都来陪她,这样的宠爱,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是啊,这是顾皇后多少年求之不得的,如今实现了,她却失去自由了,成了这殿内的金丝雀,连出坤宁宫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样又是睡了过去,梦中顾皇后见到了颖钰,那个一向温和待人,微笑以对的颖姐姐,在梦中朝她大喊:快逃。
顾皇后蓦地睁开眼睛,汗水岑岑而下,她看着自己隆起的腹中,微微失神。
“醒了?”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顾皇后呼吸一滞,转头望去,泪水四溢,她趴在老人的肩头,失声痛哭:“太后……”
“哀家在,皇后,别怕。”枯槁的双手轻轻拍打着在顾皇后的背上,太后的神色难得一见放松,在这偌大的宫内,也只有这里,能让她暂时忘却了,这宫中的凶险和无情。
“你这孩子,想见家人了也不该这般折腾自己,瞧瞧,哀家三个月不见你,怎么就瘦成了了这个样子。”看着顾皇后清瘦的模样,太后是又气又恼又心疼,对皇上已经骂不起来了,顾皇后的状况比太后想象的糟糕,太后心中垂怜,想了想说道,“哀家知你心中所想,皇后大可放心,定国公府无恙。至于阿泽……阿泽会来的,在这之前,皇后好生养着身子,你也不想阿泽进宫了,看见你瘦骨嶙峋的样子,又与他父皇置气。”
接过手帕轻拭了眼泪,能见到太后已经让顾皇后安心不少,听完太后的话,顾皇后一身松懈,待静静地听完后,又是眼前一亮,不确认道:“阿泽真的会来吗?”
“会的,哀家保证。”他会带着千军万马而来,所以在那之前,皇后,你千万千万要,撑得住。
太后慈眉目善地看着顾皇后,将未说完的话深深地吞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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