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哥?
云簇一听这喊声, 倏地抬起头来。她伸手拨开郁郁繁茂的花枝,那熟悉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进视线。
季文……
不,不是季文。
云簇忘了自己还撑着墙面, 手指曲起,在粗糙的墙面上蹭出五道血痕,明明是很疼的, 可在此时竟感觉不到任何痛意。
轻飘飘的秋风吹过来,却像是一记冷冽的耳光狠狠掴到她的脸上。
往日的一桩桩一件件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
曲阳城里, 他几次拒绝自己的心意。
普陀山下, 他抱着自己滚落山下。
那日和安殿外, 她被人拦住。
原来从最开始的相识, 那名字身份便都是假的。
她这满腔心意, 竟是错付了。
而原本匆匆而行的沈慕也闻声顿住脚步。
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僵硬地侧了侧身, 偏头去看。
立在花坛之后的云簇穿着一件绘金彩云纹宫装,细腰长摆, 褶裙逶迤拖地,水蓝色的凌锦上绣着大片的嫩荷。
明明秋季都已过半, 她却仿佛将整个盛夏都嵌在了身上。
他本以为, 初见云簇,她已是无双丽色, 但或许是宫城的富贵养人,云簇此时, 倒像是比曲阳时更骄矜了许多。
他现在才知道。
原来,穿着公主冠服的云簇,才是最美艳的。
可是,这样的云簇却冷着一双桃花眼, 眸底布满了警惕和漠然。
她淡淡嗤笑一声,重复道:“沈二哥?”
沈慕所有话都被这三个字截住,他想辩解,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云簇睨着他的神色,忽地冷冷一笑,拨开烦人的枝叶,转身便走。
江其见她神情不对,狠狠瞪了沈慕一眼,立马扶剑追上。
跟在最后面的宴方骤然见到曲阳公主出现,愣怔之下,忙躬身行礼。但云簇自然不会在这时候理会他。
他只得自行起身,想叫住前面的沈慕,“沈兄!”
可没想到沈慕也像没听见似的,径直便往前追了过去。
“公主。”沈慕腿长步子大,纵使落后一截,也很快就追上。
他想伸手握住云簇的手臂。
“公主。”
其实,沈慕也不知道这时候叫住她能做什么,或许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
“放开我!”
云簇却根本不想理他,她想走,却被扯住袖子,满腔幽怨像是在这时候郁结住了似的,贝齿几乎撕掉了下唇上的一块皮肉。
她使劲攥了攥被墙皮磨破的手腕,真想直接一巴掌掴上去。
可巴掌都抬到了半空,却又止住了动作。
沈慕已经闭上了眼。
但久久没有动静。
再睁眼时,只能寻得半片水蓝色。
琼华宫殿门紧闭,云簇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任谁来也不见。
渝北涝灾,皇上、太子和几位朝臣都在御书房闭门长谈,轻蝶自然是不敢在此时贸然打扰,在廊下急得团团转。
云簇是皇上捧在心尖上的明珠。
琼华宫任何风吹草动,自然也瞒不过后宫的心思。
“娘娘。”一个小宫女匆匆走进元阳殿,“已经查到了,曲阳公主是在东宫宴上受了委屈。”
“委屈?”裕妃倚在软榻上,正擦拭玉簪的动作顿了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这天下还有人敢给她委屈受?”
小宫女垂着头,“据说是在东宫遇上了抚南王府家的二公子,两人在东宫外的甬路遇上,当堂便吵了起来。”
小宫女说的绘声绘色,裕妃冷笑一声,将手里簪子搁下,“这个云簇,还是这么气性大。那沈二公子呢,什么反应?”
“咱们家少楚公子在宴上来着,但一场热闹只看了个尾巴,奴婢派人去问了公子,他说隐约是看到沈二少爷去追了,但被公主狠狠甩开,末了便也没什么动作了。”
“这性子,哪个男人受得了。”裕妃说完却又笑了,“不过也是,人家是尊贵的嫡公主,哪又看得上别的什么男人呢。”
小宫女不敢言语,默默将头垂的更低。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齐乐公主到。”
齐乐公主云筝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清秀,裹着夜色走进寝殿来,“母妃。”
云筝是裕妃的独女。
裕妃拍拍榻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云筝在母亲身边依偎许久,眼睫眨了眨,终于开口问道:“母妃,听说,今日和少楚哥哥进宫来了?”
林少楚是裕妃大哥的儿子,比云筝大四岁,表兄妹关系一向是极好的。
可裕妃却没回答她这话,反而凝神打量她,直把云筝打量的低下了头。
“母妃。”云筝性子软,说话声也很低,“怎么这么看着女儿。”
裕妃皱眉,伸手点点她的额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筝儿,你别忘了,你是公主,是尊贵的金枝玉叶,这天底下好男儿多的是,你为何就偏偏喜欢那个没出息的林少楚呢!”
虽然林少楚是她亲侄子,可是侄子又怎么比得上女儿呢。
林少楚二十一岁了,还只是一个依仗家族荫庇的秀才,虽然在世家纨绔面前不算多废物,但在裕妃眼中,是绝对配不上她的女儿的。
云筝不敢顶撞,只敢小声辩驳,“少楚哥哥人好,又温柔,我觉得他好。”
“筝儿。”裕妃气得瞪眼,“同样是公主,那云簇配的是岭南少将军,是王爵公子,就连这,人家都看不上呢,再看看你,自小到大把着林少楚不放,天天追着人家跑。”
她恨铁不成钢,“你们都是皇上的女儿,容貌品性也不差她哪去,筝儿,你为何不能争气些,在这婚事上压她云簇一头?”
她倒是激昂亢奋,云筝却喏喏的,“我,我怎么能和姐姐比。”
裕妃一辈子都是骄傲性子。
出身,样貌,才情,处处都是占得一个先。
入宫之后,也是备得盛宠。
唯有在这女儿身上,消磨掉了所以的昂扬斗志。
她无奈地叹一口气,朝云筝摆摆手,“算了,你先下去。”
云筝咬了咬唇,福身退下了。
看着女儿乖巧文静的背影,裕妃的眼睛闪过一抹暗色,她示意贴身宫女珍玉跟上去,“替本宫好好看着公主,眼看着云簇回来,送进宫里的帖子也变多,别让云筝出去,剩的她总惦记着那个废物表哥。”
珍玉应了,却也有疑虑,问:“娘娘,总这么关着公主,岂不是更看不见别人,只惦着少楚公子。”
“哼。”裕妃冷笑一声,“少楚毕竟是我亲侄儿,林家是我母家,母族荣耀与我在后宫中的地位息息相关,我又怎能不为他着想?”
珍玉一愣,“娘娘的意思是……”
“筝儿嫁回去充其量是亲上加亲,旁的又有什么用?”裕妃展开双手,对着烛光欣赏指甲上的蔻丹,“还是得娶一个身份贵重的,才能更进一步。”
珍玉这会明白了,“可是娘娘,曲阳殿下和沈家还有婚约,这时候,咱们怕是鞭长莫及。”
裕妃嗤嗤一笑,“她都当场和未婚夫吵起来了,咱们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和安殿内。
顺平帝沉着一张脸坐在御座上,手边的折子堆得比小山还高,见喜又搬进来一摞,小心翼翼地唤道:“陛下,又有折子呈上来了。”
顺平帝揉揉眉心,随手捡起一本翻开看,没看两页就扔到桌上,再捡起一本,仍是如此。
直到折子翻到底,他脸上的愠怒再也绷不住,抬手一掀,满桌案的折子如天女散花一般散落满地,轰隆隆倒了个痛快。
“人呢!叫来了吗!”
见喜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答:“禀皇上,沈二公子已经在殿外侯着了。”
顺平帝深吸一口气,“传!”
“臣沈慕参见皇上。”沈慕撩袍问安。
顺平帝没叫他起,满地的折子也没叫人捡,“说说。”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但沈慕听懂了,他深吸一口气,“陛下,近日外间的传言实质上是一场误会。臣和公主殿下初遇,并不曾在东宫殿外有任何不愉快。”
顺平帝点点头,“所以,你是想说这些留言不实?是故意针对你?”
沈慕准备好要辩解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
这传言来得蹊跷,他能看出来,难道皇上便看不出来吗?
他今日会怒火冲天的把他传进宫,或许只是因为这样的传言有损公主形象皇家名誉。
又或许,他在怀疑,这传言是谁散布出去的。
沈家一向不喜这桩婚事,他们明白,顺平帝也明白。
而他初次进宫就拒绝了和公主会面,又再几日后不明不白的传起了他和公主起冲突的传闻。
顺平帝会怀疑谁,不言而喻。
想明白这点之后,沈慕稍稍放下了心。
顺平帝只是怀疑他的动机而已,好在还没把算盘打到退婚上。
沈慕沉默了一瞬,立马跪下,诚恳开口道:“那日臣和公主的确在东宫偶遇,剩下的却都是谣言臆测,臣会派人去查是谁散步的这些谣言,也可以向皇上保证,绝对会补偿公主殿下,不叫她再受了委屈。”
“是么?”顺平帝抬了抬眉,眼底晦涩不明,“朕以为,你会想退婚。”
“先帝赐婚,沈家之幸,何敢推辞?”
顺平帝的怒意终于平息了一些,他给见喜递了个眼神,见喜立刻蹲下去收拾散落的折子,顺平帝抬抬手,“先起来。”
沈慕应一声是,刚要站起身,却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小太监焦急的阻拦,“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
云簇却不管这些,她冷着眉眼,直接推开挡在身前的几个小太监,闯进了和安殿。
顺平帝见她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斥道:“胡闹!簇儿,这和安殿也是你能闯的?”
云簇却不管这些,她扑通一声跪到顺平帝腿边,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这样大的动静把顺平帝都吓了一跳,沈慕额角一跳,顾不得别的,忙要去扶她。
云簇却避开,像是没看见他似的,连个眼神也不愿意施舍。
“怎么了”顺平帝皱眉问,“见喜,还不快把公主扶起来?”
云簇却不要人来碰她,她恳求一般双手贴地,额头碰上手背,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父皇!儿臣想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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