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仪器发出不同的声响, 滴滴答答,像化作阵雨全敲打在郑沅心底。
她似被那一张薄薄的纸条定住,既不说话也不动弹, 难得露出呆呆的模样。
护士来换药,将温镜图的床摇起, 他半躺着, 定定地注视着她良久,露出一点点笑容。
郑沅心情复杂。
当她明知其中有诈也甘愿被系统摆布,坚定选择踏入书中世界追寻他散落的灵魂开始,没经过一个世界, 所遇到的男配都没有携带现实中他的任何记忆, 所以郑沅也理所应当地认为, 现实世界里的他, 哪怕灵魂从不同角色身上拼凑而来,他也不会记得那些记忆。
她做好了把一切深埋于心的准备, 所以在书中世界时,她为了达成攻略任务, 并不计较后果和手段。
她并不是不希望他不知道这一切, 只是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受, 像是暗恋忽然变成了明恋,那点隐匿的小心思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让人又惊又喜, 又忐忑又期待。
护士换好药便开始赶人:“探视时间到了, 请家属先离开。”
郑沅的思绪被打断, 她顾不得再多想, 低下头连忙出去。
今天温大海和温书琴没有来探视,他们到乡下去收土鸡土鸭了, 温镜图撤了呼吸机后就可以慢慢开始接触流食,不用一直打营养针吃医院定制的护理饮食了,他们打算自己在出租屋里支小灶,给他熬点补身子的鸡汤。
郑沅去楼下缴费,去窗口一问才知道,几个消防员来过了,往里头充了不少钱。
她只好收了卡,回了医院附近的出租屋,好好地洗了个澡,她想了想自己在书中世界不是撩这个就是撩那个……就有点脸热。
如果他都记得,那……亲密的事情,也都记得吗
郑沅在淋浴头下,捂着脑袋蹲了下来。
简直就像当了十几年的朋友,然后因为宿醉,第二天起来发现对方就躺在自己身边,而地上全是凌乱的衣物一般。
温镜图交过女朋友,对她一直像对待家人一般,所以郑沅也从来没有想好怎么把心里的感情诉诸于口,但却因此而被他知晓……甚至“亲身体验”过了。
因此到了第二天的探视时间,郑沅故意等温大海和温书琴进去探视后,才利用最后一点时间,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
比起刚刚撤离呼吸机时的无力,经过一天的修养,温镜图好了不少,他甚至可以短暂地说话了,只是喉部的伤口还没愈合,因此声音还很沙哑。
“沅沅。”
他因为长期没有正常饮食,瘦得有些脱相,一双眼眸更深邃了,望着你的时候像是承载着很多很多的情绪,让郑沅忍不住移开目光。
他的手指挣动了一下,吊针软管被他的动作撞得摇晃,郑沅正要低头,见状连忙站起来来稳住瓶身,做好这一切再低下头,就对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眸子。
“为什么……躲?”他等了会儿,哑声问道。
郑沅轻轻别过头,有点难堪:“你别说话了,喉咙不是疼么?”
“我想和你说话……”他说着,明晃晃的视线还是落在她身上,然后又努力抬起手,轻轻试探着触碰郑沅扶在护栏上的手,“我不是做梦对不对?你也在对么?”
他好像历尽了生死,感觉自己变成了虚无缥缈的风,一直跟在她身边,之后又像是替别人过了一辈子又一辈子,他有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背景,也有不同的相貌,一生就像是书页一般哗哗地快速翻过,浓缩成了一个个剪影,在这些记忆中,总会有个让他感到熟悉的身影。
她的眼角眉梢都不想象,可梦里的那个人所有的一切小动作、小习惯,都完全重叠。
而最后却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之前的所有都是真实的。
郑沅低下头没回答,这是任由他轻轻地虚握住她的手。
苍白得有些泛着青色的手背上满是针眼,骨节嶙峋,让她也忍不住抬起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将他整只手都握住。
“你怎么……不和我说话了……”温镜图声音忽然变得又哑又委屈,“你之前对我可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在山谷里那段时间,我们在外头不是都……”
郑沅脸“刷”地就红了,抬眼瞪他:“你别说了。”
温镜图就笑了。
她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你果然记得。”他笃定地说。
郑沅也就懒得否认了,放开他的手抱在胸前,红着脸埋下头,语气却还是破罐子破摔:“记得又怎么样?”
温镜图忽然不说话,良久才听见他仿佛叹了气。
然后郑沅便又听见点滴轻微碰撞的声音,刚想抬头,头顶上便被一只大手轻轻按住,她瞬间不敢动了。
“傻沅沅,你怎么能做傻事?”
郑沅怔住了,半晌才被自己无意识流下的泪水惊得回过了神。
原来他连这个也知道吗?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也是个平常、普通得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一天。
她像往常一样回到了独居的公寓,深深夜色披在身后,像是拖着沉重的尾巴,她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她甚至养了一缸鱼,水族箱里水草摇曳,鱼缸顶部的灯架投下柔和的光线,照亮了里头悠然摆尾的鱼虾以及在认真清理缸面褐藻的斑马螺。
郑沅坐在地上看了很久。
她的屋子里还摆放着很多温镜图生前用过的东西,就像是这个屋子里还有他日常生活的痕迹一般,他脏兮兮的篮球,他蓝色的衬衫,他的三等功勋章,他的相框。
本来这些都要随着他下葬的,但郑沅悄悄地把东西收藏了起来,她伪造出他还在身边的假象,企图欺骗自己,让自己能够好好活下来。
温镜图很喜欢鱼,但又没时间打理,郑沅便从一个裸-缸开始学着养,养水种水草,放不同的鱼,她学会了养热带鱼,可却还是很寂寞。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了阳台的栏杆处,脚下的世界车水马龙,热闹至极,可离她太遥远了,她才明白自己回不去了,怎么努力也回不去了。
纵身一跃时没有感觉疼痛,再睁开眼时已经变成了程湘思。
郑沅泪流满面,眼前他的模样都被模糊了,她只能努力擦去眼泪,拖着哭腔:“你看见了?你那时真的在我身边对吗?可你怎么不和我说说话?”
他摇头苦笑:“我想和你说话,可我说不出来,我想拉住你,却扑了空。”
他没有形态发不出声音,整日只能被动地漂浮在她身边,有时候吹动她的衣摆,有时轻轻抚过她的头发,他本以为会这样持续下去,却没想到她发着呆发着呆,就越过了栏杆。
用尽一切力气,想要兜住她,拉住她,却像是扑面的风被撞碎。
之后连意识都无法聚拢,像是被什么打碎散落各处,他像飞溅的玻璃渣子,没了自主的能力。
直到如今。
“对不起,沅沅。”他笨拙地擦掉她的眼泪,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以后不会让你担心了,我会快快好起来,等我好了,我就和爸妈说,我要娶你。”
郑沅差点弄翻了凳子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稳住,刚才那一点点伤感也烟消云散了,她抬起头微微皱眉看着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温镜图说:“难不成你想抵赖?虽然没有法律效力,但我们都结婚过很多次了!”
郑沅耳朵都跟着红了:“你……你确定吗?你药效过了吗?头脑清醒吗?”
温镜图无奈:“我很清醒。”
“可是……你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啊。”温镜图垂下眼眸淡淡地答。
郑沅呼吸一滞。
随即,他又抬眸一笑:“不然为什么我再也不愿谈恋爱?我只是想等你准备好,等我攒够钱,再风风光光和你求婚,没想到最终却是这样的情况说了出来。”
一股酸涩之意又冲上眼眶,郑沅捂住自己的眼睛,气得声音颤抖:“你个笨蛋,为什么要等啊,谁叫你等了……”
话没说话,郑沅就跑了出去。
她背靠着ICU的玻璃,深深地呼吸着,哭着哭着却又笑了,那时走廊对面的窗户投入灿烂的阳光,热烈得正正好,天际清透湛蓝,像是毫无阴霾的青春岁月。
自从那一天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刻意说起那个话题,但温镜图搬出ICU后,却总是喜欢粘着她,无时无刻,郑沅开始回去上班,电话都打十几个,连温书琴都看不下去了,摸着他额头:“你小子到底怎么回事?医院是不是给你激素打多了”
温镜图撇着嘴拍掉自家老妈的手,自从转危为安后,他那特殊待遇也就结束了,都不用等出院,土鸡土鸭也没了,三餐都是医院食堂,实在太过现实。
而出院后,他也不能再继续回到支队,脊柱的伤害虽然经过治疗没有影响他日常生活,但却无法再做高强度的训练,退役是现实。
褪下身上的火焰蓝,把父母送回老家,被父母絮絮叨叨耳提面命了许久后,温镜图没有告诉任何人,收拾好行李就到郑沅公司附近用积蓄买了间小店面。
郑沅听同事们讨论附近新开了一间咖啡馆的时候没有多想,直到午间跟着她们前去探店,看到那个在咖啡浓香中忙碌着的身影,在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新店开业,店里送的却不是咖啡,而是秋梨糖,装潢也奇奇怪怪,墙上挂着一副赣江山水,随后是一只笛子;一只大大的老鹰风筝;店里的绿植是香水茉莉;悠悠的歌像静水流深。
她向着他一路走过去,他的目光像是灵魂指引,她像重新走过了一遍漫长时光。
——其实,听说许的是你,我很高兴。
——你之前爱得光明正大,不需要对我心怀愧疚。
——从此以后,我的天空一无所有,我的星星也走了。
——与君结发为夫妻,白头到老长相依
——蕙蕙,你要对我怎样都可以的。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长大。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