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景岩这些天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自从发现“新急”以来,整个医院仿佛翻天覆地一般,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医生全都进入隔离室隔离观察。这其中许多同事病发。接着病人被疏散,其它科的医生被调走,大量的其它医院的医生被补充进来,整个医院几乎被换了一遍血。
现在的同事十有七八自己都不认识,一个很熟悉的环境忽然变得完全陌生,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任景岩本来力劝胡院长离开医院,胡院长年纪太大,抵抗力自然有所下降,一旦被感染,很可能挺不过来。但是胡院长坚持不走,这老先生就是这么个把责任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
下午任景岩刚完成了对一个病人的抢救,抢救的结果是——失败。这在“新急”出现之后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这种病毒太特殊,一旦发作起来,病人消耗异常严重,而现有的抗生素对病毒的作用本来就不明显,现在对于这种病毒几乎是一点作用都不起。病人一旦出现心肺功能衰竭,只能靠强心针等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吊命”。对这种病毒,医生唯一能做的就是给病人增加激素类药物,希望能激发病人自身的免疫系统,依靠人的求生本能对抗病毒。但是这种病毒对于人体来说太陌生了,免疫系统很难识别,因此虽然病人的白血球和巨噬细胞不断增加,却无法有效杀死病毒。
任景岩身边的医生、护士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成为病毒的下一个牺牲品。今天中午抢救的病人就是第一医院呼吸科的护士长,这是一个和任景岩朝夕相处的坚强女性。她有一个4岁的女儿,有一个和睦的家庭。任景岩还记得刚从美国回来,到医院报到时,正看到护士长抱着一岁半的女儿走进办公室,牙牙学语的小姑娘冲着自己甜甜一笑,叫一声“叔叔”。任景岩善意地埋怨护士长:“这么小的孩子,别往医院抱,医院里这么多病菌,小孩子抵抗力多差,一旦感染就麻烦了。”护士长无奈地回答:“没办法,她离不开我,一会儿不见就哭个没完,咱们科里病人又多。没关系,护士的孩子,抵抗力强。”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属于她了。属于她的,只是被裹在密封的尸袋中,立刻送往太平间的冰库,等待夜晚的降临,然后被送往郊外的火葬场,立即焚烧。而那个离不开妈妈的小女孩,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妈妈一面了。
从医以来,任景岩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能,如此无助。他木然地接受着同事们为他消毒,木然地脱下一件件的防护服。他的眼前还晃动着护士长那双未闭上的眼睛,即使隔着防护服,他似乎仍然能够感觉到护士长逐渐变冷变硬的肢体,这种感觉挥之不去,咬噬着他的心。
“真他妈混蛋!真他妈混蛋!!”任景岩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这见鬼的病毒。小冒第一次听到文质彬彬的任主任口出脏话,但是她很理解主任的心情。医护人员必须每天面对那么多被隔离的无助的病人,必须装作胸有成竹,镇定自若地安慰大家,但是有谁知道医护人员的心里是多么恐惧,多么无助?无论是病人还是医生,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么样?
医院在人们心中不再是解除苦难的地方,而变成了恐怖的源头。
任景岩疲惫地躺倒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小冒轻轻地退了出去,主任太需要休息了,自己不要再给他制造哪怕是一点点的噪音。
但是事与愿违,任景岩刚刚睡着五分钟,小冒就不得不推门叫醒他。又有十几名疑似病人被送进第一医院,任景岩强打精神,爬起来穿上厚重的隔离服,直奔接诊室。量体温,抽血,安排观察室。等看到一切都安排妥当,任景岩才转身出了接诊室,他想去跟胡院长讨论一下最新的病毒发展情况。
又是一番消毒,任景岩很讨厌这个过程,这个过程让他想到了美国电影中刚进监狱的囚犯,被狱警用高压水龙冲洗的情节。消毒后,两名男医生帮任景岩脱去隔离服。刚脱到一半,一名穿着隔离服,手拿红外测温仪的医生走了过来。
他走近任景岩问道:“您是第一医院的任主任吗?”
医院里有许多外院的医生,他们还没有认全一院的医生,任景岩听他的声音很陌生,知道他是外院的医生,他一边把隔离服从腿上褪下,一边回答道:“是的,您是那个院的?有什么事情吗?”
外院的医生凑近道:“我是三院的,院门外有两个人要找您,说是您的朋友,有急事。”
“哦?”任景岩心中奇怪,虽然他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z市工作,但是他的家并不在z市,他的朋友都是第一医院的同事,他的日常生活都是围着医院转的,外面认识的人很少,这个时候,会是什么人找他呢?他一边脱隔离服一边琢磨着,忽然听到有人惊呼。
一道白光在他眼前一闪,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插他的咽喉。恰在这时,任景岩抬腿弯腰准备把一个裤管褪掉,但是单腿站立不稳,他向旁边一个趔趄。也就是这个动作救了他一命,匕首的锋芒擦着他的脖子划过。
任景岩大惊之下,手没有扶住墙壁,栽倒在地。持刀的人正是那名自称来自三院的医生,他见一袭不中,接着冲上去,又向任景岩刺去。两名帮任景岩换隔离服的医生大惊,喊道:“你要干什么?”冲上前去。
任景岩腿被隔离服绊着,一时站不起来。只好一个滚翻,狼狈地让开了一刀。持刀人追刺任景岩,但是后面两名医生已经赶到,一人抓着持刀人的一条胳膊,拼命后拉。三人纠缠在一起,一名医生高声喊道:“快来人呀,快来人呀,有歹徒。”
持刀人异常焦躁,他拼命挣脱双手,反手向呼喊的医生刺去,恶狠狠地道:“你他妈还不闭嘴。”那医生一躲,刀子划破了他的肩膀。另一名医生从后面抱住持刀人的腰,死命地往后拖,刀子再也无法扎到受伤的医生。持刀人愤怒地拿到往抱腰的医生手上砍去,完全不顾这个动作很可能伤到自己。
就在这时,一个铁板砸在持刀人头上,“哐嘡”一声,持刀人应声栽倒。原来是任景岩已经摆脱了隔离服的束缚,随手抄起一个装医疗器械的铁盘子,打在了凶手的头上。厮打的声响和喊声引来了周围的医生和护士,大家奔跑过来,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任景岩喊道:“快把他捆起来,他要行凶,被我们制服了,把他送到门口,交给警察。”一边说,一边拿起散落在地上的医用绷带给受伤的医生包扎起来。
旁边的人连忙扶起受伤的医生,几个健壮的医生拿起跌落在地的凶器,架起被打得头破血流,现在还有些神志不清的凶手向医院外走去。这次袭击让任景岩觉得莫名其妙,对方的声音不是自己熟悉的人,可是自己怎么会和外院的医生结怨呢?以至于对方居然要持刀行凶。任景岩百思不得其解,他派了两名护士去照顾受伤的医生,并安排他回家养伤,医院里病毒肆虐,伤口极易感染,还是回家保险一些。
对于这件事,任景岩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也就不再想了,他向院长办公室走去。
胡文的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外面天色已暗,屋里就更显得有些阴暗。胡文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似乎在闭目养神。任景岩打开门,用了好半天才适应了屋内的昏暗,看到了角落里的胡院长。也许胡院长太累了,干脆以后再说吧。任景岩这样想着,就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胡院长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可能是过于劳累的缘故:“景岩,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刚才走廊里怎么吵吵嚷嚷的?出了什么事情?”
“哦,胡院长,我还以为您休息了。刚才有个神经病拿着刀子试图行凶,已经被我们制服了,他可能是其他院的医生,也许是压力太大,产生了什么精神症状,现在已经被移送给公安机关了。我找您,是想询问一下去省生物研究所的同志有没有什么消息,另外,我想建议一下,今后对于晚期患者,是否可以不再进行气管切开手术?”
胡文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对任景岩招了招手,“景岩,把门关上,进来说吧。”
胡文并没让任景岩开灯,在这么昏暗的环境中交谈,任景岩感到有些不习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按胡文的意思办。他转身关上房门,来自走廊的管线被阻挡住,房间里越发幽暗了。任景岩摸索着走到胡文的办公桌前,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胡文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意做气管切开?”
任景岩回答道:“目前看来,气管切开对医护人员危险性太大,很多晚期病人呼吸道内积累了大量的分泌物,一旦气管切开,经常会出现分泌物的喷溅。隔离服总有缝隙,这些汇集有大量病毒的分泌物一旦有少许穿过隔离服,那么医护人员几乎是100%患病。所以我建议,还是尽量让有经验的同事,为病人做插管。尽管困难会增加,但是毕竟对医护人员更有保障,避免造成无谓的牺牲。”
胡文绕过办公桌,走近任景岩,嘿嘿一笑:“多死几个人怕什么?”
任景岩一惊,胡院长怎么会说这种话?他惊异道:“您怎么这么说?”
胡文弯下腰,靠近任景岩,他的声音越发怪诞:“这些笨蛋,既然治不好别人的病,那就是该死,这叫做死有余辜。中国这么多人,多死几个少死几个,又有什么区别?”
任景岩猛地站起身,快步走进门边,打开房间里的灯,转身厉声问道:“你不是胡院长,你到底是谁?”胡文是一个极其尊重生命的人,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是胡文还能是谁?”灯光下,说话的人明明就是胡文。只是他的脸色发灰,眼睛显得有些混浊,嘴角下撇,显出一丝冷笑。这张脸毫无生气,与平日里鹤发童颜的胡院长相比,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任景岩被眼前的景象搞糊涂了,他颤声道:“胡……胡院长,您……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您不是一直鼓励我们不放弃任何一条生命吗?你不是经常安慰我们,医者要竭尽人力、但安天命吗?这些病人的死,并不是那些医护人员的责任,他们已经尽力了,怎么能不顾他们的死活?”
胡文道:“天命?哼哼,天命就是要你们都死!”话音未落,胡文忽然用他这个年纪的人不可能具备的速度和力量冲到任景岩面前,双手死死地卡住任景岩的喉咙,“包括你在内,全都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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