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三)
一路上都是盼晴讲究吃喝玩乐,难得子煦提出要逛灯会,心下虽诧异,却掩不住欣喜,当然连连点头。
回到湖心亭,盼晴对着一柄铜镜左顾右盼,就着嘴唇点了好一会儿胭脂,觉着比方才好看了许多,要是在背后栓那么十来只五彩神鸟,怎么着也能和姚女打个平手。为什么人家就有个能随便指婚的天帝爹爹,自己的爹爹活着的时候也是掌管一方的天尊,怎么就……
刚刚兴奋起来的心,直直往下坠,抱着膝盖蜷在湖心亭正中间,望着湖面上逐渐西斜的日光,天怎么还不黑。
“走吗?”身后沉沉一声。
盼晴回过头去,见子煦换了身青色的锦袍,褪了一贯的满身赤焰,没那么盛气凌人,竟又好看三分。
从曲园走出去没几十步,便看到灿灿烂烂红红火火的灯笼满河堤,河堤之下,初生的荷花骨朵在鲜嫩的荷叶上摇晃,挤挤挨挨热热闹闹。
“这是什么灯会?”盼晴扳着手指算来算去,端午刚过,中秋尚远,怎么着都没个灯会的节日。
“今夜红鸾星动,全城的女孩子都出来祈福。”子煦仰头看天,因为地上的花灯耀眼,天上的星汉反倒没往常那么璀璨。
又是个祈求姻缘的盛会。盼晴为了躲边上打闹的几个孩子,往子煦身边靠了靠,手背刚好碰到他的手掌,一愣,抬手指向一片明明昧昧的湖面,“她们在放花灯,我也要放。”
子煦走上前,替她挑了个最大最饱满的,递到跟前,“写点儿什么。”
盼晴接过纸笔,顿了顿,摊在子煦跟前,“我字写得难看,你帮我写。”
子煦爽快地持笔,“你说。”
盼晴靠在岸堤的石狮子护栏上,脸上笼了层淡淡的红晕,望向子煦,“你写什么就是什么。”而后只看着他,用那种让他心里皱皱的眼神。
顿了会儿,子煦飞快地写了四个字,回头招呼盼晴来看。
惟盼良人。
盼晴呆了会儿,点点头,“挺好的。”塞进荷花灯里,轻轻推入水中,与浩浩荡荡,几乎能连到对岸的花灯们挤在一起,月老司命真的能如人愿,有求必应,该多好。
“所谓的良人,该是什么样的呢?”盼晴觉得眼睛有些干涩,仰头看子煦。
他不知怎么的,这会儿无法直视她的双眼,“你一定得等个极好极好的人,这样的人虽不多,譬如皓天,但是坚决不能如他一样花心;譬如白哥,但是坚决不能如他一样傻气……”
“譬如子煦上神呢?”盼晴轻轻踮起脚尖。
子煦微微一笑,两边的嘴角不对称的高度,“譬如我?我有什么好的,脾气这么差。”
一群吵吵嚷嚷的女孩子们举着花灯走来,就要冲撞到他们,子煦忙拉住盼晴的胳膊往路边走去。
参天榕树之下,一个胡子白了的老人正在捏泥人,依着面前的人捏。盼晴觉着有趣,扯着子煦的袖子挤到跟前,“帮我捏个他。”
子煦乜她一眼,没说什么,倒真不动了,让老人好照着他的样子捏。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一个惟妙惟肖的小泥人递到盼晴手中,她举着竹签子,看一眼泥人,再看一眼子煦,笑了。
不知不觉,周围围了许多人,看着小泥人子煦都发出啧啧称赞。
好容易挤出人群,子煦也低头查看两眼,嘟囔道:“也没那么像。”
“其实,倒是更像白芦国的颜煦。”盼晴咬了咬嘴唇,手艺人手中差的那么点儿毫厘,都差在了面子上,内里的气质是真像。
“白芦国……”子煦停下脚步,一手按住盼晴的肩,“盼晴,你记得从前渡劫的事情,我们,是不是都在白芦国?”
盼晴点点头,他终于问了。
“那,就是说书爷俩讲的那两个,我是……你是……”子煦没有说出声,只用嘴唇微微动了动,示意那两个名字。
盼晴又点了点头,目光顺着他的下颌,低到他剧烈地起伏的胸膛。
“我们,不,他们,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盼晴撇了撇嘴,“也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只是,颜煦许诺,那一辈子没能做好的,下辈子、下下辈子来偿还,永生永世好好爱她而已,可笑?”故作轻松的样子。
肩头被他的手掌用力握了一下,而后松开,这次,他终于不嘲笑凡人发誓时的自不量力,用低到几乎听不到的嗓音道,“可惜,神没有轮回。我已经和姚女订婚了,这一生,我都会和她在一起。”拍了拍她的肩膀,恢复方才愉悦的语调,“出来这么久,饿了?那家店特别有名。”说着走到前面。
盼晴垂头立在原地,左边是花灯的光晕,右边是湖水被照亮的粼粼波光,她立在狭长的黑暗中,双肩微颤,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没有眼泪,她哭不出泪来,却比哭出来难受百倍。泥人的竹签握在手中,越握越紧,几乎能把手掌勒出血来。
他带她出来看花灯,原来为了说这些,难为他有心了。
“盼晴,来坐。”远处子煦朗声道。
她慢慢走出黑暗的阴影,一步步走向光亮喧闹、顾客满座的店堂。
子煦要了四个招牌菜式,替她斟好酒,之后自己先举起酒杯,“这一路,多亏有你,盼晴,我这个做师父的,没能教会你什么,反倒倚仗你不少,先干为敬。”仰头喝下。
盼晴挑挑嘴角,想挤个笑容,嘴唇却一直在颤抖,拼命咬住牙,不发出呜咽的声响。
店小二上菜上得极快,子煦不停帮盼晴夹菜,于是她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这样也好,不用说话。
“我怀疑魔兵在合虚山下无忧谷聚集,已经让白哥上天调集天兵天将,明天我就启程去合虚山,战场太危险,你自己回天上去。”相对无言坐了好一会儿,子煦又给盼晴碗里夹了几片卤牛肉,才慢条斯理地说。明明不啻惊雷,盼晴倒好像麻木了,不抬头,只静静听着他的安排,“你可以回司命星君那儿,也可以在我的府邸小住段日子,等打完这一仗,回去带你上天帝那儿帮星渊天尊正名。”
“好,谢谢。”盼晴放下碗,“吃饱了,回去。”
子煦跟着她走出店家,他们身后,一片狼藉的八仙桌缝隙里,直直插着个竹签,上头一个威风凛凛的泥人立着。
还没进曲园的门,一只青鸟斜冲下来,落在子煦肩头,他吃了一惊,急忙解开青鸟腿上的信笺,草草扫一眼,“魔兵聚集得这么快,我现在就要启程了,盼晴,你保重。”
盼晴急急扯住了他的袖子,“我,我,我恐高,不敢独自踩云头。”把她独自丢这儿,猴年马月才能再上天。
子煦瞪大双眼,情势紧急,也来不及分辨她是装的还是怎么的,召来一朵云,拉着盼晴一齐上去,“到了合虚山,我叫白哥送你回去。”
坐在柔软的云上,盼晴脑中一遍遍回顾当年爹爹娘亲殒命的情形,为什么,他们要聚集在无忧谷呢,“一直说合虚山上通天界,可他们怎么上去呢?”
“合虚山内里从幽冥河直通九重天。”
盼晴歪着头,她知道这个说法,可她绞尽脑汁也进不去传说中直通天地的那个通道,若是她找着了,老早顺着合虚山爬上去了,哪里还需要试尽那么多法子。
无忧谷一如盼晴离开时的一样,白雪茫茫,颓败一片,远远的,看得到乌泱泱的光泽,比乌云更有杀气,是魔兵的铁甲。
“子煦殿下!”头顶传来如雷的声响。
盼晴一仰头,发觉天边目光所及之处,银灿灿晃得眼花。
子煦抬头,望不到边的兵士,看不到游手好闲的白哥,瞥一眼身边的盼晴。
盼晴凑近他,“大人,大敌当前,专门差兵士送我走,万万不妥,军心为重。”
“你跟在我身边,一步都别走开。”子煦微微低头,耳语般的声响。抽出腰间的墨阳剑,“全体待命,三军将军上前来。”
天边的兵将们,迅速地在忘忧谷上空围成了层层叠叠的圈,谷中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子煦立在山头,与左中右三路天将讨论战术。当他终于转过身,重又举起剑的时候,谷上空是震耳欲聋的叫喊,盼晴也一把抽出青冥针,她的父母死在苍籍的乌钢索之下,她也想出一份力。
虽然天兵先前一直隐在云中,可魔兵们似是料到这场包围,早有准备,一声令下,瞬间变换队列,无数的巨弩对准天空,射出的利箭带着紫色的邪气划破天空、扯破朵朵云头。血雾瞬间笼住无忧谷。
一个、两个、三个……盼晴盯着掉落云头的天兵天将们,他们有的直接被箭射中,有的则落下去被魔兵的长矛贯穿身体,数着数着便数不过来了,他们,都要死了吗?
盼晴抓住子煦的臂膀,然而他只盯着脚下的山谷,看着那些队列的变化与厮杀的战况,至于死伤的那些将士,已经入不了他的眼
☆、神魔鏖战(一)
天兵的营帐扎在与合虚山半山腰相齐的云海之上。子煦将盼晴安置在离自己不远的军帐中,之后便返身到战局当中。
盼晴害怕掉下云头,只能坐在帐中,一点点往外头挪,双脚垂在云雾当中,一望就是一天。战场如此近,却又有足够的距离让她置身事外。
她想下去,像自己无数的族人一样去战斗,像子煦所有的随从那样去战斗,等了好多天,终于等到子煦返回营帐,她拉住他,却被他一口回绝,“那儿用不到你。”他的双眉紧锁,满脸倦容,盼晴松开了手,让他早些休息。
她有时候能连坐许多天,不睡不闭眼,只等他回来说简短的几句话,哪怕只招呼一声“盼晴”也好。然而,战局越来越焦灼,无论她等得多久,他都不抬头看一眼。有好几次,她坐在帐边,眼皮子不住打架,熬不住了睡过去,醒来躺在柔软的床榻上,下方仍是刀光剑影,和睡着前一样,她暗暗懊悔许久,竟这样和他错过。
她觉得自己应该欣喜,天上那么多神女仙子,甚至包括与他有婚约的姚女,都没有能像她这样,亲眼见到统领千军万马的斗神子煦。她们绘声绘色讲述的、心心念念痴恋的,都是口口相传的子煦,然而盼晴将他的每一个动作与神情都刻在心里,那么专注、那么果断、那么威严、那么睿智,盼晴觉得自己越来越渺小,越来越不起眼,然而他又让她移不开视线。
他重任在身,无暇顾及她。盼晴抱着膝盖坐在云边,下面的火光与呐喊,恍如白芦国的战火,又如安临城灯会,他说了,此生都会和姚女在一起。他们之间隔的不远,然而盼晴不是天帝的女儿,无法驾起云头,也就无法跨越这短短的距离,所以,子煦就远到她永远无法企及。
在疲惫与困倦中,她看到那个伟岸的背影,甚至自私地想,若是这场仗打个天长地久,就像上古时期的几场大战一样,也许他们会被永远困在这里,那也是好的,她得不到他,但谁都得不到他,都是一样的,至少,她还能离他近些,他们身在同一场战局,远远好过回到天上,各奔东西,几百年后,还要从聒噪的喜鹊那里听到他大婚的喜讯传遍三界,届时她只能像个最平凡的小神那样,无论是喜是悲埋在心底,或者心有不甘,四处去和人说自己曾和他有过怎样的缘分,都一样落了俗套,都一样是和他永别了。
她害怕的白哥始终没有来,大约被天上什么事情缠着,更有可能是追人家仙子太过入神,或者是信送到便罢了,毕竟这是场硬仗,他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不管怎样,她都很高兴他不来。
脚下每天都极其惨烈,盼晴惊讶于自己从头一天的胆战心惊,居然能够适应到现今这样坦然,虽然心头郁郁,却不再一惊一乍。
子煦一直面色如常,他大约经历过太多的生死,盼晴这样想着,却没料到他也有失态的时候。
那个白天,所有魔兵突然向西南面蜂拥而去,不顾另几面的围攻,只一个劲要攻出一个出口,天兵们抵死不肯后退一步,于是脚下便是尸山血海,盼晴站得高看得清,西南面的包围圈薄得只有区区几层,终归是顶住了。
那个黄昏,西面高叠着层层的尸身,在血红的夕阳下,惨烈又悲壮。夜幕降临,才发觉是个朔月之夜,漆黑无光。
盼晴目送难掩黯淡的子煦回到他的营帐,便低头回了自己帐中。他安好,便是最叫她安心的。收拾停当,刚要睡下,却看到营帐上一个影子,继而门帘被掀开,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
她先是拥着被子,待看清是子煦,忙钻了出来,却怔了怔,白哥终于来了,他这是要遣她走?于是坐在床榻边不愿起身。
浓重的酒味,这样生死攸关的战场,他居然在喝酒,不是一杯杯小酌,而是提着一坛酒。他仰头猛灌一口,咽下去,满帐都是清冽的酒香。“盼晴,你害怕吗?”
连忙摇头,她当然不怕他,而因为有他,她也不怕脚下无法计数的魔兵。
他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字不吐,立在门边,定定望向她许久,始终不再言语,末了,“不怕就好,很快就结束了。”转身离开。
盼晴呆坐了会儿,光线太过昏暗,她没能看清他的神色,也就不知道他醉酒后这莫名其妙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觉醒来,他已经重回战场。昨日天兵们尸身堆就的山丘依旧在那里,而且经过一夜的整理,似乎更高了。兵力吃紧,于是子煦索性将这尸山当作天然的屏障,不再派任何兵士死守。
盼晴抱着双膝,心中冰凉凉的,当真紧张到这个地步了?这些已经逝去的天兵们,只不过起阻挡的作用,魔兵们被围了两年多,别说是不会动的尸身,即使是刀山火海,为了一线生机,也会冲出去。
果不其然,冲锋的号角响起,魔兵们仍旧使用那一招,冲向西南面,其他几面被天兵们绞杀得七零八落,然而西南却快速地破开一条口子。那些洪水猛兽般的魔兵叫嚣着嘶吼着,从窄小的道中喷涌而出,不妨白雪皑皑的山林中,利箭如雨点般密集——全是埋伏的天兵拉开的弓/弩。
天兵们的圈子越收越窄,唯一的出口被弓/弩压住,魔兵们有的冲出去被射杀,有的返回被斩杀,还有更多的,挤在中间,相互踩踏。
随着包围圈终于汇聚到中间,最后一个魔兵被剿灭。
虽然仍旧飘雪,两年半的血雨腥风终于停了。忘忧谷中先是一片死寂,继而雷鸣般的欢呼。
这就赢了?盼晴立在帐中,前一天还不分上下,这会儿居然一个敌军不剩。她看到众军之首的子煦,稍稍抬头瞥了一眼营帐的方向,继而低头部署事宜。
伤亡惨烈的右军率先返回天界。盼晴仰头看那些银色的铠甲,蒙上血污,沾上无法摆脱的低沉。
悬在空中的营帐缓缓地落到地面。两年多没有着地的盼晴,踩在厚厚的雪上,险些脚底一个不稳,摔倒在雪地里。
隔着一片洼地,子煦在对面看着她,和她目光相接的一瞬,又转头吩咐左军将领。
被魔兵杀死的天兵们,已经殒命。中军将士将他们的尸骨收入无极鼎中,据说鼎的里面,是上古时代混沌的气,他们这些神,如果要追本溯源,最早都生于混沌之气,所以殒命后让他们重又回归混沌之气
盼晴望向那口方鼎,回归混沌之气已经是令人悲伤的归宿了,可她的爹爹和娘亲,连这样的归宿都没有。揉了揉眼睛,看到一双战靴在自己跟前。
“明天就可以回天上了。”他低头看盼晴,该说的,能说的,他们各自都说过了,现在盼晴也只能低头听他的话,“就可以去见天帝,为星渊天尊正名了。”他顿了顿,没有等到她的回音,“盼晴!”他的战靴将脚底下的雪踩实,发出“咯咯”声,直戳心底。“你不高兴吗?”
盼晴的双手在身侧紧紧捏了拳,“嗯。”转身背向他,抬头打量直冲云霄的合虚山,一眼望不到顶。
这已经是第二次在这儿遇到魔族了,上一次是法力无边的苍籍,这一次是无穷无尽的魔兵大军,他们聚在这里,就是为了上天。而上一次,爹爹和娘亲葬身火海,苍籍却没有死,非但不死,他的九尾乌钢索甚至直戳星汉,那一次,若不是子煦元神化成的童子替盼晴挡了那一下,她可能早也殒命了。
他就站在她身后,甚至听得到呼吸声,他救过她,她也救过他,明明,有过那么多的纠葛,他却什么都不记得,即使讲给他听,他也什么都不想承认。
常年积雪的合虚山,早就不分什么山阴山阳了。可盼晴分明觉着,两侧的积雪是不一样厚的,一边蓬松着,另一边则压实了许多。
身后一阵喧闹,祭奠完殒命将士尸骨的中军,也队列齐整地返回天界。
山谷瞬间空旷寂寥许多,这样的凄凉。
子煦走到盼晴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打量合虚山,沉默了会儿,向身边的副将道:“找人到那边山上看看。”
左军们也开始整理队列,盼晴的心被他们的呼号挤压着,她和子煦的时间,所剩无几。
“砰”一声,随着一个天兵刀剑的无意一戳,山阴炸起一朵紫色的花。盼晴急急就近处的山坡蹲下身,这才发觉子煦的一条手臂揽过她的肩,将她按在他的胸膛之下。
“子煦殿下!”传来惊惶的叫声。
子煦几步跳出去,发号施令的速度极快,快到盼晴都没有来得及思索是什么意思,先前聚集在一起的左军瞬间在山野中分散开来。
那道紫色的屏障,大约有什么障眼法,被天兵的刀锋无意间划开,显了原型。
☆、神魔鏖战(二)
几丈高的紫色屏障,被天兵刀剑砍过,腾起如海涛般的波浪,却严丝合缝。像隔着一条竖流的河,那侧是一个深不见头的黑色山洞。
盼晴想起万年前,苍籍周身也是这般紫色的结界,像极了妖艳的罂粟花。爹爹挥剑划开一道口子,恶战就此开始。她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没了爹爹的青冥剑,还有这把青冥针。传说集远古天地之灵气凝成的青冥钢,只有那么丁点儿,只够星渊的一把剑,别的也许还有零星散在茫茫世间,极其珍贵。
她右手刚按在剑鞘上,被子煦捉住手,小巧的青冥针就被他拔走。他示意天兵们全部退后,望了一眼跟着他的盼晴,副将急忙拉住她一齐后退。
子煦将青冥针上举,闭目运气。从北而来的雪花,逐渐转圈,继而围绕着子煦和剑,在他的上方,出现了巨大的漩涡,剑尖似乎开了个常人无法看到的口子,雪花急急地往剑尖涌。
“他有调集江河湖海风雨雷电的本事?”盼晴吃了一惊,那本是真龙族的技艺。
“子煦上神师从星渊天尊的时候,几乎习得了天尊所有的技艺。”副将压低声音同她说。
爹爹真是个不小气的师父,这么比比,子煦倒什么都没教盼晴,真真是个小气的师父。
随着青冥针指向紫色屏障,漫天的雪花凝成尖利的刀锋砍过去,发出尖锐的声响,出现一条浅浅的裂缝,周遭兵士全都叹气惋惜,却发觉才刚刚开始,雪花前赴后继地涌向裂口,千刀万刀似的劈过。
巨响之后,屏障炸裂,而后消失无影,留下空荡的山洞。不等子煦抬手,副将已安排好阵列,两列两列往洞中去,临了还不忘吩咐两个传令的上天去禀报这一新战况。
子煦将青冥针递到盼晴手中,“你在这儿等……”
剑一回鞘,盼晴头也不回地跟在眼前的队列后跑进山洞,听得后面子煦步履紧随。
合虚山从外面看,不过一个时辰脚程就能转山一圈,然而走进这山洞,才知道内有乾坤。左军涌入洞口跑出去约两个多时辰,才勉强看到亮光,前方忽的传来惨烈的嘶吼声。
盼晴右手再一次握住剑柄,却又被子煦按住。他快了半步,走到她前方,“女孩子家家,别一门心思想着打打杀杀,跟着我就好,不要冲在前面逞能。”在她手臂上重重一握,敛了方才玩笑的意味,“听到没有?”
被他握疼了,“嗯”一声,这才被松开,忙抚了抚被他掐住的地方,突然这样严肃,吓她一跳。
终于走入那一片光亮中,盼晴一手扶额搭凉棚,才适应突变的光线,看到的是一个合围有好几里长的空地,古树参天,花草缤纷,同洞外完全不相同的气象,却压抑至极,因为周围巨石嶙峋,高耸而望不到顶,这才意识到,这便是上通天界下通幽冥的那条通道,沿着四周的山崖一直向上爬,就能上天了。
青色的山崖上,层层叠叠的铠甲,全部都是魔兵的身影,一直绵延到视线望不到的地方。
弓箭手立刻即位,闪耀火光的箭矢射向攀爬的魔族,一团团挣扎的黑影从空中坠落,砸在古树鲜花上,溅出血污。
带着邪气的利箭瞬间从山崖上的各个岩洞中反击,最先冲到空地中心的天兵即刻毙命,进入空地的天兵们四散找寻掩护躲藏。
盼晴在一块土坡背后蜷缩着身子,隔着几步远,子煦背靠一棵苍松。
“蹭蹭”尖利的声响刮过盼晴的心,她听不得这钢索剐蹭岩石的声响,浑身颤抖,抬眼看到子煦也是一怔,他探出身去查看,只一眼便回过身,面色阴沉,“盼晴,听我的指令,让你跑,就沿来的路出去。”
“我自己出去也没什么用……”
“你在这儿,我还得照看你,你出去就帮了大忙。”他不等盼晴分辩,斩钉截铁地道:“不要待在这儿让我分心。”
分心,居然会让他分心,盼晴一时间心中潮潮的,乖巧地点头,等到一个时机,向来时的洞口跑去。
震天撼地的巨响,被突来的气浪击倒在地,九尾乌钢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再次睁开眼时,又回到方才土坡的背后,子煦一手揽住她的腰。回望来时的路,一道崭新的紫色屏障。
“这是个圈套?”盼晴望着满眼受伤殒命的天兵,内心惊惶无措,从来没有过完全战胜苍籍的时候,每一次击退他,都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一次,是要用整个左军来陪葬吗?
山清水秀的山中谷底,转眼就尘土飞扬,血腥满布。耳边只有厮杀、呻吟,和九尾乌钢索的声响。先前子煦藏身的老树被连根拔起,带起迷人眼的尘屑。远远的,盼晴隐约看清一个身影。
一身半新不旧的袈裟,转动佛珠的样子,正是那个云游僧。盼晴的脑中突然充满了寺庙、僧人、佛塔、浮岛的影像,白芦国作恶的魔兵不也隐藏在如是山如是寺中吗?那个禅房后种满罂粟花,从未露面过的住持,难不成就是这位云游僧。
子煦已经飞身跃出,墨阳剑直刺云游僧。
“打赢了还不回去,偏要进来送死,成全你们!”那位云游僧看起来嘴唇都没动,可一时间山中满是他的声音,一遍遍回荡,震得双耳隆隆作响。
看不清从哪个方向飞来的九尾乌钢索,向子煦的背后飞去。万年前,爹爹和娘亲的血洒满无忧谷;几千年前,在天上,子煦的元神替她挡了一击,那遍地的红色,成了盼晴最深的梦靥,赤红的热血,热烈得如凤凰花,洒在一丛丛的芦苇之上。她不要再看到被这钢索戳穿的身影。跳出去,挥剑奋力砍向钢索。
一声脆响,钢索偏向另一个方向,直直戳在横躺在地的老树上,居然戳穿几人才能合抱的树干。
子煦飞快地向盼晴一瞥,见她没有受伤,直逼云游僧。
看起来手无寸铁的僧人,嘴角一挑,手中的串珠蹦出一颗,而整个手串却没有散,依旧好端端在他手中转动。那颗跳动的佛珠,转眼成了山一样的黑色烟雾,挡住子煦的剑气,甚至抵挡住他的火。
那是魔,都是这么多年来,云游僧游走天地炼成的魔。那个手串上有多少的珠子,就有多少修炼到炉火纯青难以收服的魔。
盼晴和子煦,被这团无形无状却无处不在的魔,困在空地的西北角。
云游僧大约也想速战速决,将空地里的天兵们全都赶尽杀绝,又几颗佛珠蹦落在地,顷刻显出原形。
苍龙剑法是古老又威严的一套剑法,然而却难敌这无处不在的敌人,盼晴几乎凭着本能左突右刺,疲于奔命,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周身突然一片火海,还没来得及惊叫,被子煦抓着后心,退回身后山崖的缝隙间。
黑色的一团魔,只用片刻功夫就熄灭了这一圈火,盼晴惊恐地看到它直向他们逼来。
“这个洞口被我封住了,它进不来。”子煦宽慰道。
盼晴这才发觉,无意识的,自己死死拉着子煦的前襟,这会儿心下一松,不好意思地放开手,转头看四周,方才是情急之下的一躲,没成想,这缝隙堪比山洞,宽敞得容得下他们俩四下活动。
“坐。”子煦招呼她,“进了这种乱局,他们都会想法子藏身的。”
盼晴呆立在缝隙边,这么多天兵,这么快就……
“副将派传令兵上天了,援军很快就到,熬一会儿就能出去。”子煦指指对面一块平整的山石,“睡一觉,明早一切都结束了。”
听他语气冷静到冰冷,盼晴不安地走到坐着的他跟前,“苍籍的屏障这样隐蔽,他们找得到吗?即使找到了,他们又没有青冥针,能进得来吗?这儿每一个修炼成的魔,都很难对付,他们来了有用吗?”
子煦拉住她的手腕,再用一点力气,盼晴大约就要摔倒在他身上,但他松松地握着,仰头看她稚嫩又焦急的脸,“明天一早,这一切都会结束,你安心睡,我这做师父的,本领没教什么,要是连徒弟的命都保不住,那还叫什么师父。”
盼晴的双手手腕分别被他宽大的手掌握着,胸中暗流涌动,想抬手摸他的脸,动不了;想张开双臂抱住他,也动不了。只能应下来,这才被放开,返身坐在他对面的山石上。他大约很累了,背靠着山壁已经闭眼,一时间,狭小的山洞中只有他沉沉的呼吸声。
盼晴盘腿坐着,细细地打量他,合起的丹凤眼不见往日威严,反倒像在温柔地笑。他信心十足,没有理由不相信。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来。
明早都结束了,他们也就结束了。
深吸两口气,抱住他的脖子,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我不怕送命,只怕见不到你。”他的呼吸如先前一样平稳,睡得很沉。盼晴仰起头,看着他微抿的薄唇,终究没有敢吻下去,只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啄,又重重一抱,重新走回自己的位置,倒头睡下。
☆、神魔鏖战(三)
对面传来细小轻微的呼吸,像幼兽绵密尖利的牙齿,轻轻啃噬子煦的心,热切而难耐的情绪在胸腔里奔腾。
蓦地想起,幼时独自在星汉边的竹屋修炼,陪伴他的,只有院中屋檐上一窝青鸟。把柔弱的雏鸟握在手心,那绵软微颤的小东西。没成想,它睁眼头一个看到的就是子煦,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整日整日跟在他身后。
它错认了父亲,却不算错,凤族是整个羽族的统领,是他们的神明,而如今,子煦是凤皇的储君,所有的羽族都是他的子民、他的孩子。
十五万年来,他朝乾夕惕,勤勉克己,因为他是个皇子,大哥殒命后他成了太子,需要学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无所畏惧,勇往直前,是不苟言笑的父皇对他说得最多的话。
他极少有畏惧,就连万年前面对苍籍,不得不将自己生生拆得四分五裂、元神出窍时,他只觉得疼,却不害怕。
至于痛失挚爱的诅咒,对他而言像个令人敬重的神话,就如同凤隐山后凤族的陵寝一样,他听从并遵循,对祖先与神明的敬畏是他全部的感情。
如今,他居然害怕。在曲园,盼晴醉酒倒在温泉池子里的那一天,他看到腾空而起的长尾,他怕得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当时他想,她是个冒充天神的妖,而他居然没有勇气斩杀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若是旁人知晓他居然心软,会如何看待他,他第一次害怕。
被魔兵束缚在水下时,他脑中只有她的样子,他怕真的从此各别天涯,却更怕她傻到还要跟着他,下到这漆黑不见五指的江底来。
而她被砍倒在芦苇滩上时,他如被霹雳贯穿全身,头一次想起,那个诅咒还有别的可能,也许对象根本不是姚女。他想到的只有保住她的命,不管神也好妖也罢,活着便是好的。
他终于体会到诅咒的可怕,不再是个空洞泛泛的故事,而是活生生的,细腻的肌肤、娇俏的脸蛋、调皮却不任性的性子、乖巧又体贴的脾性,会统统消失在这个世上。她才四万来岁,已经吃了不少苦,没有见过三界的盛世、却体会过无尽的艰辛。
斩灭木梳精的那个夜晚,她伤心地蜷缩在人流中,她的心思他已经懂了,当时就该遣走她,可不知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要拖到他开始为她牵心挂肚的那天,才想到让白哥送走她。
洞外厮杀不断,天兵们知道审时度势就地躲藏,但终归数量有限,可魔兵的势力不弱,且大约用了移形换位的法术,数量只增不减;至于那些修炼出的魔,降服单个魔,对他来说不是难事,然而这山谷间顷刻出现了十来个恶魔,苍籍大约在山崖某个洞口闲适地旁观掌控这场杀戮,神魔的悬殊太大,这一夜,能有多少幸存呢?
传令兵上到天界,合虚山口应该已经大兵集结,等着绞杀妄想登天的魔族,看魔族的势力,那将是一场恶战,结局难以预料,就更别提这个山洞了,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他们找不到,找到了也进不来,活着出去的机会是渺茫的,他早就知道了,此刻战死和明早战死,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是斗神,外头是他的部属在抵死反抗、在被无情屠杀,他应当出去,痛痛快快给个了断。只是,所有的天兵、他和她都会死,他不想她死。
他睁开眼,对面的山石上,盼晴侧卧着沉入梦乡,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双眼紧闭,细密的睫毛微微扇动,白皙的手臂从头下垂落,在空中轻轻晃动。
从先前到现在,他根本没有睡着。陷入这样的战局,作为统帅,怎么睡得着。但他又无法和她相对,该和她说什么呢?
她抱他的时候,双手握拳在身侧,差一丁点就圈住她,按进自己的怀里,终于忍住了。
她爱他,本来是她自己的事情,只要他不动心就好。他怎么可以控制不住自己呢?面上什么都不表现,可他骗不过自己,所以,她就要死在这里吗?这诅咒竟然如此灵验?
远古的鲛人公主固然法力无边,可他也修炼成强大的上神了,无论如何,都要和诅咒、和苍籍抗衡一次。
她惊惧又疲惫,睡得异常昏沉。
他悄无声息地现出真身,巨大的赤凤,展开双翼的时候,竭力控制住力道,没有碰到她。胸膛是绒绒的新羽,忍痛拔下,连皮带肉,甚至还有血滴,这疼痛他忍得住,为她,他忍得住。
盼晴醒来时,子煦背靠山壁,坐在对面正看着她。
“援兵来了吗?”她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朦胧的睡眼,起身要往缝隙出口走。
胳臂被子煦一把拉过,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把这个穿上。”手上一件赤红的羽衣。
盼晴觉得受宠若惊,想自己来,却又不愿意错失这样的机会,难得子煦如此温柔体贴,且亲密过分,脸颊红彤彤地,低头站在他跟前,“哪儿来的?”
他没有回答,双手顺着衣领,滑到她修长的颈边,看到一条醒目的伤痕,“脖子里怎么受的伤?”
盼晴抬手一摸,碰到他的手指,立刻放下,声音低如蚊子叫,“你,颜煦割的。”她记得尖利的匕首割开时的痛楚,奇怪,这道尘世的伤并没有因为渡劫结束而消失,低头一看,“好像是这把匕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是龙鳞匕?”双眉紧拧,他会为了什么理由要割伤她呢?怎么想,都不该伤她。
盼晴知道这是个稀奇的玩意儿,爹爹有一把,她却没有碰过,现在终于有机会,所以又摸了好几下。
“星渊天尊送给我的。”他的声音低沉,那是他们师徒最后数得过来的几次会面中的一次,那时星渊天尊已经背弃天帝的指婚,从东海带走罪族帝姬娇龙。
子煦在灵修之境无意间与星渊相遇,对身负骂名的师父,对娶了谋害自己妹妹罪族公主的师父,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星渊天尊没有多言,只说师徒一场,离别得匆忙,赠他一把龙鳞匕,而后,无言地告别。
子煦宽大的指节在盼晴胸前系了个如意结,看一眼散乱的长发,又略显笨拙地用一根红丝带替她高高束起长发。“这是凤羽,可以抵挡我的业火。”
盼晴双眼大睁,脑中全是无忧谷熊熊的烈火。
“你在这儿待着,等到都烧完了再出来。”子煦握着盼晴的肩膀,掐得很用力,看到她忽闪的眼中映着自己的影子,微抿的嘴唇狠狠向下撇了撇,抢在她开口前松开了手,故作轻松地摆摆手,“那么,我们过一万年再见!”
她探手,只抓到宽大的袖子,继而空荡荡,他从缝隙中飞跃出去。
凤族的每一次元神出窍、业火燃烧,都是一场生死劫,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见。他刚刚醒过来,怎么能再遭一次劫难。
他特特走出去一段路才站定,周围已围来几个如山般的魔,却不能近身。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身边的空气都在扭曲。
“不要!”盼晴冲了出去,扑向他。
“回去!”子煦方才的凝气都被盼晴打破,发怒地推开她。
盼晴一手拉住他的胳膊,和他背贴着背,站在这五六个神态各异,却都凶恶不可言状的恶魔之中。
“不烧死他们,我们都会死,盼晴,听话。”子煦捏了一把她的手掌。
“会有别的法子的,一定有的。”鲛人族从来都不是个适合战斗的族群,却和所有族一样,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但凡下了牺牲自己同归于尽的决心,总有个狠招。
这个狠招是极古老极狠毒的咒了,能将对方撕碎,魂飞魄散,三界上下都没有使之复活的法子。盼晴用青冥针狠狠刺进左手腕,殷红的血顺着剑尖淌满整支剑,向着面前黑色雾气般的魔甩出去,低沉地念起咒语,她的娘亲教过她,却从来没有机会试过。
子煦一怔,如晴天霹雳。缓缓地回过头来,看到被撕碎的魔,痛苦地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啸,如同纸片般在山谷中飘散。盼晴的左手腕汩汩地淌血,她却还嫌不够,再一次将青冥针戳进大臂,一闭眼咬牙,直划到手腕处,皮开肉绽,鲜血如泉水般涌出来,她自己的脖子和前胸都溅得鲜红一片,而她似感觉不到疼,用剑尖挑起热血向身旁的魔洒去,再次念响如噩梦般的咒语。
这咒语他听过,这纵使流光自己的血也要至对方于死地的咒语他见过,只一次,便深深烙在脑海中,再也不能忘却。被施咒的子婵痛苦地叫了一声“哥”,便被生生撕扯开来,他试图去握住一缕魂魄,却只是徒劳。当年是个幼小的鲛人,几乎完全剖开自己的前胸,洒出无数的热血,看到子婵魂飞魄散的一瞬,她的嘴角满意地一挑,便死去了。
眼前,盼晴再一次举剑,要刺向自己的左腿。子煦一手拧住她举剑的右手,一手举起墨阳剑,两侧的山石如同受到召唤,直直冲向眼前的两个魔,将他们压在底下。
天上又降下两个嘴角流涎的怪物,逼得他们俩步步后退。
☆、鲛人罪族(一)
头顶一声巨响,无数的魔兵碎尸如冰雹,从上直坠谷地,散发出浓重的腥臭。
子煦揽住盼晴重又藏身进先前待了一夜的缝隙,静观其变。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银白色的铠甲就挤挤挨挨,占据空地,转而又四散在山壁石崖各处,任何一个山洞岩穴都不放过搜寻。
长出一口气,终于等到援兵,只这么几个时辰的事情,恍如隔了几生几世,他真的不怕再遭一次劫,已经想了整个晚上,记忆里每个可喜可悲可乐可怒的细节,他都仔细地过了一遍,这尊贵又略显乏味的一生,不知要再过多久才能续上,也不知还能不能续上,却是他仅有的选择,别无他法。这样也许是好的,等到他再次醒来,多半不会再看到瞪着水汪汪眼睛盯着他、整天巴巴跟着他的盼晴,那时候,也不知道她跟着哪家仙君出去逍遥快活了,想想又有些不甘,于她,却是很好的结果。
只没想到她会冲出来。
手心里滑腻腻的,低头一看,汩汩鲜血顺着她的臂膀淌在他的衣袖上,月白的袖子早已成了殷红色,白皙的手臂上盘根错节般的血流,看不清哪里是刀口,哪里又是血迹。
再看盼晴,苍白的脸上,嘴唇已失了血色,孱弱的双肩微颤,像站不住了般。连忙轻轻拉住她,对坐在地面,细细查看手臂上的伤,不知不觉中将她的手掌越捏越紧。
她不是妖,不是精怪,鹦鹉螺号角、鲛人曲、还有那凌空一甩的长尾、以及精通的水性,给了他足够的暗示,他却想都没有想过,她是鲛人,她为什么会是鲛人。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擦去臂膀上的血污,露出极深的伤口。
凤族和鲛人族本就相互憎恨,他亲眼看到自己无辜的妹妹殒命,从此对这个罪族只有仇恨和厌恶。他敬重胜过父皇的星渊天尊,私下娶了鲛人帝姬时,他的震撼和愤怒难以言表,现如今,他自己居然也和一个鲛人纠缠了几百年?
帮她止住血,极快地站起身,朝缝隙外走去。
满身戎装的皓天从天而降,迎上的虽是子煦的冷脸,却不改热切的语气,“这儿交给我,走这一遭辛苦你了,父皇在天宫等着给你大赏呢。”
子煦冷淡地和他交待了苍籍用移形换位的法术集结大兵的本事,又大概地叙述了收魔的那些个乌木佛珠之后,不再过多交言,转身之际,心中一颤,他看到盼晴披着宽大的羽衣,歪斜着靠在石壁上,柔弱的样子不堪一击,方才竟差点洒尽鲜血杀敌。
他想起自己初到东海的时候,还是个青涩的少年,那时候他也为这些温柔的鲛人仆从们欢喜过,也许,盼晴也和当年的他与子婵一样,年轻又天真,压根没有这么复杂的心思。一路上,为了鲛人族有罪还是无辜,生出那么多的争吵,都因为她直直的性情。
他的言辞那么激烈,然而这一路,她却没有一次想要害他,相反的,拼尽全力救他护他,她这样一个五万岁都不满的丫头,出自这个和凤族势不两立的族裔,居然一次次想要保护他?
子煦发觉自己绷得太紧,将拳头捏得直响,忙放松全身,朝盼晴走过去。“我们回去。”
“回去……”盼晴从失神的状态中醒来,“回哪儿?”
“天上。”掐了一把她细细的腰肢帮她站起身,“带你去见天帝,然后……”说着往外走去。
皓天死死盯着他俩,因为子煦还握着盼晴的手腕不放,样子极其亲昵地往来时的山洞走去。
“然后?”盼晴怯怯地追问了一声,很低很低的声音。
“然后,然后再说。”他一时语塞。然后本该遣她走,可她是鲛人,能去哪儿?按理要把这个私逃出来的鲛人押回东海水牢。他去过一次水牢,建在水中的一个巨大石堡,布满水草,无数的鲛人就被囚禁其中,千万年之久。他是个严格的上神,无论律己律人,领兵打仗或天宫中的激辩,他从来都是果断且公正的。此时此刻,他居然有了私心,明知道不正确的私心,可他不能把她送回到那种地方。
来时跑了两个时辰的山洞,此刻走起来,像永远出不去的甬道。她细细的呼吸声,在他的耳畔轻响。
“疼吗?”手指不小心按在伤口上,连忙移开。
盼晴思量了会儿,“划开的时候倒不疼,现在挺疼的。”
子煦轻笑,情势紧急,只想着要杀敌,什么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心里一紧,她可以躲在那里什么都不干,只等一切结束,这个傻子。
“这么远。”子煦轻叹了一句。
“永远走不出去,也挺好的,外面有那么多……”盼晴抽了一下手臂,没能从他的掌中挣脱开来。外面有那么多烦心的事,她感到疲惫。这黑黢黢的山洞中,只有他和她,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子煦捏着她的手掌,柔嫩纤细,微微颤抖,温热绵软,比他握过的流云、星辰,甚至是那只雏鸟,感觉都要好,却不敢用力,不知不觉,他的心跳愈发快了。
甬道总有尽头,微弱的光透进来,逐渐成了一个明亮的圆,比太阳还炽热。
到洞口边,子煦下意识地顿了顿,将盼晴挡在身后,“当心伏兵。”警觉几乎成了他的本能。飞身跃出,耳边传来刀斧呼啸声,不出所料,山谷间出现了魔兵残余,辨不清出处,稀稀疏疏,不成气候,与里头的恶魔功力相差甚远。墨阳剑出鞘,顷刻斩杀数十个张牙舞爪的魔兵。
盼晴望向外面,白雪皑皑,乌黑的铠甲零零散散,只有子煦一袭赤红锦袍,成了满眼中唯一的色彩。挺拔矫健的身姿,直吞山河的气势,行云流水的剑术,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想全记下来,所剩无几的,他只属于她的,那么一点儿瞬间。
正闲适地张望,突然看到一股贼心不死的魔兵,本已走远,居然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子煦,想偷袭他?
盼晴蹭地从地上站起,有点太猛,头晕目眩,定了定神,抽出青冥针就跑上前,虽然左臂伤了,右臂依然灵活,脚步轻盈,躲闪突刺被她演绎成雪地上的舞蹈,连刺十来个,直到面前的最后一个倒下,她已经走到子煦的身后。他转过身,盼晴还在大喘气,看到他的喉结轻颤,凤目炯炯,却没往日那样威严。环顾四周,居然一个都不剩,“大人,最后一个。”这一仗,甚是干脆。
她把自己伤得这么重,这会儿还不安生,还要一个劲冲在前头打打杀杀,一股恼意在子煦的胸口升腾,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一朵云彩飘来,盼晴爬上去,不知是一时不习惯,还是昏昏沉沉的,微微一个趔趄,子煦右手揽住她的肩,“上天多久了,还不敢踩着云头吗?”她是鲛人,难怪从没有见她驾过云头,他的臂膀又紧了紧,她不会飞,居然不怕掉下去,可他怕。
揽住她的右手刚要收回来,不小心触到她后颈上的皮肉,心跳像漏了一拍,脑中闪过她盖在锦袍下,伸出一截皓白如霜的手臂。先前心中的恼意居然又升腾起来,愈发的炽热,变成难以自控的热切。他想起此生唯一一次的唇齿相交,在水下,她捧起他的脸,毫不犹豫地衔住他的嘴唇。这会儿,他的右手抓住她的肩,脑中反反复复是低头咬住她唇的情形,不知道她会不会躲呢。
盼晴突然朝他胸前靠了靠,快速地仰头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脸上还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红晕,额头几乎贴在他的胸前,他的呼吸一凛,仰起头,面色如常。
迎着猎猎的风,直上九重天。他微仰着头,想着在外苦战这么久,先去星汉边的竹屋休整一夜,再去见天帝,见完呢?正在思虑,看到盼晴的双眼一亮,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是自己幼年修炼的处所。
层层叠叠三进的竹屋,紧紧倚在青山之上,高高悬空,下面是奔腾而过的星汉,散发出璀璨的光。
星汉对面,星渊天尊的汉崖府,依旧开着一树流苏树,热烈的白花,显得那样素净,一如旧主仍在。
子煦留意到,盼晴朝汉崖府看了好几眼,想问她是不是来过,可算算她的年纪,那时候,星渊早就不在天上待了,许是听说过,也有可能。
竹屋里常年留着两个仙童扫洒,这会儿迎到门前。子煦亲自将盼晴领到西厢房,而他的卧房,在最东面,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如此,因为心底某种难言的热切,让他头一次生出无法自控的恐惧。
一名仙童进来禀报,说汉崖府有信使。他这才想起,汉崖府已经易主,如今是姚女的府邸,姚女就要飞登上神之位了。他的双眉微蹙,一颗心直直往下坠,他居然忘了姚女。返身跟仙童走出去。
☆、鲛人罪族(二)
走进正厅,已经候着一个天兵与姚女的贴身仙侍。见到子煦走进来,仙侍赶忙迎上前屈膝行礼。窗口飞进凤隐山的青鸟,子煦探手取过腿边书信,重又将它放走。
抓获两名意欲偷盗水牢玉匙鲛人,一名当场自尽,另一审讯后已处以极刑。务必严加防范……
书信瞬间攒成一团捏在手心里。鲛人一族全部押在水牢,而水牢正中的石室中关押的是鲛人皇族,特特罩上凤族的镇水锁,解锁的玉匙有两把,一把压在凤隐山涅盘殿凤皇宝座之下,还有一把就在子煦身上。
他的喉头梗着,书信上说,石室外的鲛人用姣好的面容与曼妙的身姿,引得守卫神魂颠倒,偷溜到上界,直奔玉匙而来。果真是惯会迷惑人的罪族,一股怒火直冲太阳穴,就连他居然也显些被迷惑住,十五万年来,他什么时候这么鬼迷心窍过。
“子煦殿下,请您快快前往东海水牢,取得鲛人泪一颗。”
鲛人,怎么又是鲛人,“这么稀有的物件怎么取,取来干什么?”
“公主她中了鲛人的毒,已经,已经……”话还没说完,仙侍已泣不成声。
“已经?”子煦心中一悸。
“形容枯槁,昏睡多日,已经请来桐君、巫彭等神君来看过,都说病症罕见,只在上古医书中看过,像极了鲛人毒蛊,只有鲛人泪能解毒。”
子煦握着拳走上前,“姚女怎么中的毒。”
“不知道,这病症奇怪得很,自那日公主上您府上拜访后来到汉崖府,她就整日觉着疲惫,起先只以为是迁徙劳顿,歇息些日子会好,谁也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病势愈发沉了。”
深吸一口气,自他府上离开后就这样了么,鲛人一族在东海拘押,即使出来,想上天也艰难得很,凤隐山的两个和自己身边这个,大约是天界唯三的鲛人了,另两个一门心思在涅盘殿上下功夫,除了她,还有谁能对姚女下手。
“怎么才能得到鲛人泪?”子煦一手抚在腰间的墨阳剑上。
仙侍抹了把眼泪,“据说鲛人很少哭,巫彭神君也只是从医书的记录里猜测,需用点刑才行。”
“知道了,这就去办。”子煦一拳砸在身边的凤凰木案桌上。
仙侍忙点头告辞,边点头,泪水跟珠子般一串串往下掉。
“帮我好好照顾姚女,我拿到鲛人泪马上去找她。”子煦柔和了语气,又吩咐了一句,“叫她一定要挺住,等我。”
独自在正厅里立了片刻,盯着窗外流淌的星汉,他的牙咬得咯咯响。这么多年,他借着诅咒的由头对姚女冷言冷语,她却一直在远处忠诚坚贞地等他,就在方才,他居然因为那个死有余辜的鲛人将姚女抛在脑后。
用点刑吗?
他拔腿往西厢房走去,手从墨阳剑边拿开,拔出龙鳞匕,背在身后。墨阳剑出鞘,就直接将她斩杀了,还怎么取鲛人泪,换把短刀才行。
走到门口,仙侍迎上来,“殿下不方便进……”
子煦摆摆手遣走她,径直跨过门槛,面前一道缂丝屏风,听到轻快水声,隐隐看到她的身影。转过屏风,立在浴桶跟前。
盼晴满脸绯红,双肩都埋在水下,抬眼看他的双眼一如从前,水汪汪亮晶晶,映得出他来,甚是无辜。他险些忘了,鲛人本就很会蛊惑人心的,否则当年星渊天尊如此安逸淡泊又翩跹世外的神尊,怎么会为了个鲛人帝姬背负千古骂名。
她让他在外头等,连声音都软软糯糯的。他冷笑着转到屏风之后,倒要看她这个笑能在脸上挂多久。
估摸着她收拾妥当,又走到她跟前,一件素白水绣衫覆盖着一具美好的躯体,引诱过他的躯体,他居然为了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鲛人,动过那样令人不齿的心思。玉匙是他贴身带着的,他真的想知道,她会怎么偷,她以为她能找到怎样的机会?
“盼晴。”低低唤一声。
盼晴瞪大那双清澈的眼睛,饱满的嘴唇也轻启,很认真地在听下文。右胸被猛地刺入,一时愣住。
“东海鲛人,永世罪族,不得上天。”他面不改色地道,抽出龙鳞匕又狠戳一刀。
难以忍受的疼痛在右胸间弥漫,还未来得及抓住刀刃,拔/出/来又是一刀,盼晴被巨大的力道震得跌倒在地,趴在地上,艰难地往墙边挪,然而子煦绕过一人高的浴桶,又踱到她跟前,“痛吗?够你哭出来吗?姚女中了你下的蛊毒,你的泪要是能救得了她,我就饶你一命。
盼晴被他掐住肩,从地上提起,右胸又被重重捅入,再重些就要穿出后背去。左手碰到冰凉的物件,她忙抓起青冥剑。听到一声冷笑,双手手腕被握住,“空空空”三声空想,她的右胸又多了三道口子,身不由己地连退两步,腰间抵在竹屋的窗棂上。
她抑制不住地咳嗽,吐出一口口鲜血,溅在子煦本就赤红的锦衣上,浑然一片。喘不过气来,可他却不停歇,又一刀,力能透墙,她顺势向后仰去,被他的力道震得跌破了竹窗上无形的结界,仰着身直直向后落去,她看到那双威严的凤目一直在窗边望着她。
左手握剑,右手抓着仍插在右胸的龙鳞匕,每一次的呼吸都无法完整,断断续续成了许多声抽气。
她觉得自己落了很久,悬着的心,随着巨大的水声落了地,跌落在滚滚的星汉当中。她潜进璀璨的流光中,实在太疼了,不知还能支撑多久,拼命向汉崖府游去。
跌跌撞撞爬上岸,忍痛跳过矮墙,落在流苏树下,看到一群群的仙侍在一间青瓦屋前进进出出。
“有刺客!”近处的仙侍回过头来,见到湿淋淋的盼晴,惊声尖叫。
尖利的声音刺得盼晴耳朵疼,抽出青冥剑横握手中,跑进屋中,一路划伤试图阻拦她的仙侍们。
层层叠叠的幔帐外,乌泱泱站了十来个仙侍,羽衣霓裳,脂粉气浓得透不过气来,一个个惊慌失措,又争相扑倒在卧榻前。
盼晴一个飞快的转身,每个仙侍的肩臂多少都挨了一剑,全都倒在地上“哎哎哟哟”地哼着。
冲到卧榻上,姚女昏昏沉沉地还在轻唤“子煦”,凝白的脖子里,盼晴的鲛珠已经成了墨黑色,急得赶忙伸手去摘,不妨被姚女死死抓住小臂,盼晴握着剑的手居然被个病中的娇公主制住了。外头天兵们杂乱的步伐越发响亮,事不宜迟,另一只手从右胸费力地拔出龙鳞匕,疼得忍不住叫出声来,忍住剧痛,狠狠扎进姚女的手腕。
姚女痛呼一声,便晕了过去,手腕被龙鳞匕扎在床头。
松开匕首,盼晴一把摘下鲛珠,捏在掌中,冲出屋外。银色的铠甲直晃眼,她一心想跑,无心恋战,草草地使出苍龙剑法,砍刺出一条通道,便突围出汉崖府,直奔近在咫尺的星汉去。
子煦在竹窗边看她摔落星汉,心底一松,居然顿了会儿,没有即刻飞身下去,右手空空荡荡,却温温热的,低头一看,全是拔刀时溅出的血,满手血污。
一直没有看到她浮起来,他的呼吸低沉短促,死了?或是侥幸捡了一条命逃走了?再看到她时居然跳进汉崖府。纵身一跃,跟进府中,看到满地仙侍;再跑进姚女屋中,更是满屋血腥。卧榻上,憔悴的姚女右臂被钉在卧榻上,惨不忍睹,正是扎在盼晴胸口的龙鳞匕。
地上受了伤的仙侍挣扎着叫道:“她抢走了公主的鲛珠。”
勃然大怒,一手温柔地抚了抚姚女的头,另一手拔出龙鳞匕,跟着洒落地面成了歪歪斜斜一条线的血迹奔出汉崖府。
这一生从没有这样懊悔过,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纵容了这个罪无可赦的鲛人。为了那个恶毒的诅咒,他从没好好待过姚女,以为是为了她好,可现在,因为他的过失,居然要伤了她的性命,愤恨从胸口升腾。
盼晴终于挨到星汉边,鲛珠失而复得,竟然彻底变黑,只要丢进皎皎河汉,便大功告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看到双眼怒睁的子煦离她不足十步。她扬起握着乌金链子的左手,“这是我娘——”
重重一声,穿透皮肉刺进心脏,子煦举起右手重重掷出龙鳞匕,直中她的左胸。
难以置信地低头一眼,真的在左胸,“这是娘亲留给我的鲛珠,为什么,不容我说完?这鲛珠,无论如何,都要拿回来。”疼痛来得慢,却势不可挡,她的身体微颤,“我扎了姚女的手腕,你扎我的心。”点点头,已经气若游丝,微扇着嘴唇,“到底是她金贵得多……”膝盖一软,向后倒去。
疼得感觉不到一切事物,她不安地将左手举到眼前,鲛珠还在手中,然后便被星汉覆盖住了,青天越来越远,沉得越来越深。
一颗鲛珠,飘扬在胸前。这一幕刺痛了子煦,他的脑中闪过一个飘忽如梦境的情景,一个挡在他身前的女孩儿,和晃荡着的鲛珠,心头像被割了个口子。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到了第一章楔子部分内容了
☆、鲛人罪族(三)
为什么不听威武将军说完?子煦脑中满满是他们第一次斩魔之后,盼晴委屈的眼神。为什么不容她说完?
盼晴已经漂出去很远,沉得很深。从前在星汉里徜徉过,跟着红衣的男孩儿,踩在浅浅的璀璨的流水当中,看颗颗星辰从脚踝边淌过,那个男孩儿不复存在,那温驯的河汉水,不似现在,水流愈发湍急。
她舒展着身子,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疼,然而不过杯水车薪,因为撼天动地的疼,如潮水般席卷全身,然后悄无声息地没过她的头顶,使她窒息,前胸后背,千疮百孔,力气不断散失。指尖只能依稀感受到乌金链子,愈是想要捏住,愈是抓不牢,一个小小的漩涡将它卷走,急忙探手去抓,它却像有了生命,在星汉中摆动,越来越远。
鲛珠是娘亲给她留下的唯一物件,好容易将它变得墨黑。她用尽力气去抓链子,指尖被握住,吃力地抬头,正迎上子煦的双眼。慌忙收手,被他死死捏住,甚至攥住她的手臂往他身前拽,拉扯间,左臂的袖子散开,伤痕累累的臂膀,几个时辰前她自己划开的,她知道他要放出业火,她不想看他四分五裂,不惜洒尽自己的血,她这样待他,而他呢?
先是手指,然后是手掌,子煦越来越近,他一定要在她身上榨出泪来,给姚女治病。盼晴紧蹙双眉,她哪怕粉身碎骨,也不会帮姚女一丁点儿的。抽出腰间的青冥针,直直戳进子煦的手臂,他果然手上一松。
滔滔的星汉携着无数的星子,从东面泻下,洒落在无限浩瀚的天空。
盼晴仰躺着从天空往下落,同方才坠落竹屋是一样的,无着无落,反而没那么害怕。身下是什么,她没有力气去看,也不想看,直接从天际跌落,她大概会死,她一定会死的。
鲛珠终于丢了,她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最后还是输给了苍籍、输给了天界、输给了自己的命理,万年来的所有苦难有什么意义,司命星君惯喜欢玩弄神仙们。
耳边狂风呼啸,子煦飞身向下,终于握住盼晴满是伤痕的左臂,继而左手揽住她的腰,抱在自己的腿上,终于将下坠缓下来。她的前胸不断涌出鲜血,身上素白的水袖衫早就成了殷红色,且还在变得更红。
“盼晴。”他叫了一声,她闭着眼没有反应,用手抚了一下额头,于是额头上也满是血,他的手上滑腻腻的,沾满的全是她淌出的血。左胸插着龙鳞匕,随着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右胸一个个口子争相往外喷涌热血,他的脖颈、下颌都感到温热。
左手掌中汇聚灵力,覆在右胸的伤口之上,过了片刻,他惊惶地发现,那些个伤口,仍然像山泉一样涌出,似永远流不完,她的水绣衫已湿漉漉地沉了许多,浸透在刺眼的红中。又汇聚一次灵力,没有用,他连魔族砍的伤口都能治愈,这是神族的刀,他没有施任何法术,怎么会止不住血,慌张地再一次汇聚。她的血不是永无穷尽的,她真的会死。
盼晴突然睁开双眼,猝不及防地相视,“盼晴。”他喊一声名字,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张开口,像要说什么,却只吐出血来,一口接一口,她被自己的血液呛住,不断地咳嗽,发出“噗嗤”的声响,喷出更多来。伸出右臂,攥住子煦的领口,用尽了力气。她的眼神,一如先前的清澈无辜,却满满的恨意,一言不发,只咳嗽着睁大双眼怒视他,直到再一次闭上眼。
“盼晴!”他低下头,双唇吻在她的额头、鼻梁、双唇上,满嘴的血腥,“盼晴,你再看看我,再看看我。”她如同被抽筋剥骨般,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没有任何回应。
子煦发觉自己落在树林中,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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