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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一直流到地上,从脚跟蔓延开去,他束手无策。脑中飞快地闪过,桐君、巫彭……全都是医术高超的神君,和竹屋隔着一个南云海,要飞过去,太久太久。怀中的盼晴,攥着他的手臂滑落到身侧,他开始发抖,将她紧拥在怀里,试图停止流淌的血,却只是徒劳。

    抬头四顾,茂林修竹、苍松翠柏、悬崖峭壁,一片墨绿,只眼前一株参天的合欢树,合欢花火红热烈,正是不规山,传闻中能满足三界任一人神鬼精怪愿望的妖山,当然是用昂贵的方式实现愿望。

    一阵清风吹动竹海,在月色中滚动出一道壮观的波涛。

    一名黑衣的清俊少年从顶天的合欢上,缓缓地落在子煦跟前十来步开外,他已经快要长成青年了,却有一张过分苍白的面容,愈发凸显一红一黑的瞳仁,颀长身姿,左右边各立一个妖艳的女子,都是一色的红瞳,他们都是妖。

    “叔叔突然驾到,有失远迎,侄儿失礼了。”说着面带戏谑地吩咐左右的女妖道:“见过凤族的二皇子,也是当今凤族的太子,斗神子煦。”

    子煦怀中抱着盼晴,跪在地上,望向不请自来的年轻妖王【注】。

    “啧啧啧,听说九万年前,叔叔您在凤隐山涅盘殿上对我爹爹行刑,毫不留情地削下他的右翼来,那一剑甚是果断,只可惜我还没有出生,错过了轰动三界的盛况。好在今天,您又长进了,拿着龙鳞匕捅死了星渊天尊的女儿,这震撼人心的场景,终于让我赶上了。”

    “星渊天尊?”子煦大吃一惊,低头看盼晴,可惜她的大半张脸全都沾上血污,五官已经看不真切。

    “这就是东海帝姬娇龙和星渊天尊唯一的女儿,盼晴,也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游走在世间,从未到过东海的鲛人。”妖王祝冥不紧不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要将子煦撕裂。

    “不规山集天地妖灵,收尽世间珍奇,早就听说能医死人活白骨。”子煦抬头看自己这个山妖侄子。

    “不光能医死人活白骨,殒命的神仙都能救。”他走上前来,俯下身查看盼晴,幽幽地道:“可她必死无疑。”

    “不规山什么都有价码,你出价。”子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来这妖山跟妖王做交易。

    “叔叔的修为,都救不了她,想必心里也清楚,已经凶多吉少了。”他不紧不慢地背手走回方才的位置,远远地俯视子煦,“您用龙鳞匕捅破了她的心,还指望怎么救?”

    子煦握住龙鳞匕仅露在外头的一截刀柄,确实是他掷出去的,但这只是把短刀而已。

    “叔叔这么神通广大,居然不知道龙鳞匕?”祝冥冷笑一声,“龙是水族至高无上的皇,龙鳞匕自然是能要任一水族的命,否则三界之中,怎么只有一把龙鳞匕?她是鲛人,这一刀下去,魂飞魄散,她修为了得,苟延残喘这么久,这会儿还能有一息尚存,了不得。”

    魂飞魄散?子煦只知道凤族的业火、鲛人族的寒散咒能叫神仙殒命。这把龙鳞匕,星渊天尊赠给他的龙鳞匕,怎么会有这样的威力。既然这是水族之皇的象征,星渊天尊自己便是水族的皇,为什么要送给他!

    子煦将她抱在怀里,难道要看着她死,下巴蹭着她的头发,她为什么不说自己的身世,为什么对他只字不提?

    “殿下,子煦大人好歹是您的叔叔,叔叔的忙总要帮。”茜衣的女妖柔媚地冲妖王一笑。

    另一边紫衣的女妖眉眼间则透着凶恶,“他不承认殿下的母亲,更不承认殿下,算哪门子的叔叔?”

    祝冥用手指剐蹭几下自己的下巴,异色的瞳仁一转,“本王想起来了,去年刚收的万年山参,大概真能吊住她的命。”

    子煦眼中闪出希望的光。

    “但吊住能怎么样,救活了她又能怎么样?叔叔,再给您多少遍机会,您都会杀她千次万次,一次都不留情,山参给她有什么用?”

    “不会的。”子煦坚决地抬头,“你要的价码我都能给,把山参给我。”

    祝冥从鼻腔里发出几声不屑地否定声,摇着头,“不规山可不是市集,任人索取,您以为出价就能买?条件得我来开。”

    “你开便是,把山参,把山参给我。”子煦咬着牙,急促的气息几乎要喷出来。

    “我们就打个赌,再给一次机会,您还会手刃她,若是您没有取她的命,山参送给您;若是您下手了……”

    “我输了,把命给你。”子煦冲他吼道。

    “哈哈,我要了您的命,凤隐山的士卒们不得把我不规山荡平了?我可不敢,还指着这祖宗的家业传下千秋万代呢。您要输了,我只取一样东西,不碍着您回天上去,行吗?”祝冥朝左右各抬了一击下巴,两个女妖都笑出来,恶意汹涌。

    “行,怎么赌?”子煦用手背抚着盼晴的脸颊,血色已经一去不复返,不能再拖片刻。

    两个女妖突然抬手,一块黑色的绸子张开飘向夜空,那块绸子上,有日月星辰,有阴晴变化,有四季交叠,转眼间便与夜色浑然一体。子煦竭力地辨认哪里是天空,哪里是绸缎,却觉着头脑昏沉。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位妖王,是下一篇玄幻文《山风蛊》的男主,文案中有直达链接,求收藏

    上了活力榜,七天连续日更

    ☆、太极阁之变(一)

    “恭喜王爷,是个千金。”

    一品护国公府中,越阳王立在书房窗边,望向在绵绵春雨中都泛着嫩绿的亭台楼阁,东面府邸夫人惨烈的叫声,与西边偏房里飘忽的丝竹声混在一起,空中一道惊雷,这一天恰好是惊蛰,老天爷的算计,准准的。

    越阳王眉头不展,就连进来通报的小厮,嘴上说着恭喜,面上也毫无喜色,垂手立在门边听吩咐。

    眼中的是满园春/色,脑中却是赤红一片,八年前,他作为西北五军镇都统,领兵南下,与武幽王的军队会师,而后做开路先锋,率先冲入皇城、杀入寝宫,一剑贯穿沉溺女色的先帝咽喉前胸,满地鲜血,从此在脑中擦不掉。转身就在禁宫门前迎接武幽王,先帝的弟弟武幽王就这样被拥立为新帝,开启承天元年。

    先帝在位时,不断充盈后宫,早已怨声载道,他却不知收敛,数月不上朝,任宦官为所欲为,到后来居然掠夺王公贵族的妻女,人神共愤。越阳王这一剑,赢得了无上荣耀,并被赐一品护国公爵位,成为当今周朝唯一一个异姓王。

    白日朝堂上一呼百应,夜间府邸里歌舞升平,好一段康庄坦途、恣意人生。只有府里的人知道,外界带来的慰藉只是暂时的,更多时候越阳王却愁眉不展。

    他是先帝亲授虎符的都统,是在神灵前起过誓,要保西北乃至整个周朝平安的人,却做了弑君者,八年来夜不能寐。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于是神灵惩罚他,让他绝后。

    越阳王没有儿子,曾经有过一个,生下三日就夭折了,就连妻妾们先后生下的五个女儿,都没能活过三岁的。

    这一次夫人有孕,他吃素九个月,只求上天饶恕,仍然是个女儿。

    都说春雨贵如油,然而窗外的雨,已经连续下了一个月,都没有停,眼见着春耕被耽搁,可以预见秋季就有大灾。民间都说是天怒,怒当今皇帝沉迷于炼丹飞仙,政务被国舅一手包揽,曾经的明君,早已沦落与先帝无异。

    国舅与越阳王针锋相对,让他得了天下,将来可如何是好。他越阳王,将门出生,从御前侍卫到西北都统,一步步踏踏实实,至于助武幽王登上帝位,他坚信是替天行道,一路才战无不胜。进了皇城,光耀门楣,到头来,不是为了到老看祖业尽失、一代名门没落的。

    外面的雨突然停了。越阳王一怔。

    “王爷,吉兆。”小厮甚是会见缝插针说些好听话。

    越阳王抚了抚胡须,“这算哪门子的吉兆。”面色如常,内心却被小厮说动了。“我去看看母女俩。”

    双手背在身后,已经盘算开来,他老了,也许这就是他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了,他可能真的盼不来个能承袭爵位的男孩儿了,但他不会将手上的家业就那么交出去。儿子可以继承越阳王爵位,女儿可以嫁人,甚至可以生下一统江山的外孙。

    **

    承天二十年,中秋前日,皇城东北神月院内,照例有一场皇家的击鞠赛。三品之上朝臣和皇亲贵族携家带口前往观看,官阶高的座次在前,官阶最低的只能看得几个黑点往返,却也不碍着他们谢主隆恩,兴奋异常。

    越阳王的位子在皇上左手边,自打承天年起,他一直牢牢占据皇上右手的位子,地位高于所有亲王;然而五年前,皇上开始不上朝,国舅成了掌实权的,皇上右手的位子当然归他,越阳王屈居左手。

    皇上连朝都不上,自然更不会来击鞠赛。主座上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俯瞰场上着明黄蟒袍的太子项子炎,那是她的儿子,以及对面着红色蟒袍的二皇子项子煦。

    十多年前,自武幽王筹划举兵讨伐昏君起,她陪着过了多少担惊受怕的日子,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母仪天下,再将社稷交到自己儿子手上。怎么会想到承天三年,选才人进宫,宁妃这个妖媚胚子,牢牢抓住皇上的心,诞下二皇子项子煦,承天八年,又诞下三皇子项子昊。皇帝福薄,统共就三个儿子,倒有两个是宁妃的。

    斗来斗去斗了这么几年,她们俩谁都没讨着好,皇帝对女色已经彻底丧失兴趣,这个世上,江山社稷美人子嗣,他都不关心了,只想要永生不死。

    不幸中的万幸,皇上不问朝政,政权旁落,让国舅抢到,原本占上风的项子煦被立为太子的可能,也就没有了。

    她低头瞟一眼自己的哥哥,无论如何,项子炎当了太子,已事成大半,关键时刻,家人果然是比夫君靠得住的。

    至于宁妃,往哥哥右手边看过去,她的位置又远了一些,三皇子项子昊,才十二岁,上不了赛场,坐在自己母妃右手边,虽然地位低皇后许多,可看着仍旧碍眼。等皇帝驾崩,天下便在她和国舅手中,一定要好好收拾这仗着娘家势力,和她斗了这么多年的母子三人。再是西南侯王的女儿又如何,到时候在皇城中毒杀三人,待到西南侯接到消息的时候,荡平西南的大军已在路上。

    这样想着,她长舒一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仇家魂归西天的场景,这口气出得甚为舒畅,这才发觉,场上击鞠已经开始。

    皇戚重臣面前,皇后是所有人的皇后,哪怕她恨不得有个人举起球杖打烂项子煦的头,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能表现,不能为自己的儿子加油,相反还得在项子煦拔得头筹的时候,叫一声“赏。”

    贵为皇后不能喜形于色,宁妃倒是能肆无忌惮地为自己儿子鼓掌,还有左手边令人侧目的越阳王,他本人稳坐靠椅,岿然不动,却纵容自己十二岁的女儿冷雨吟,在座位边又蹦又跳,给项子煦呐喊。是啊,雨吟和子煦的婚是皇上赐的,于是为了扳倒宁妃,如今还要将越阳王这个狡猾的老东西考虑进去。

    二皇子得两分的时候,击鞠赛进入到一半,休息一炷香的时候。

    子炎气喘吁吁,脸色通红,不知是劳累还是羞愧,走到他舅舅跟前,让侍女擦汗。国舅低声嘱咐他些什么。

    那头子煦就意气风发许多,在他母妃前痛饮一杯冰镇过的梅汁,同弟弟闲话两句,走到皇后跟前恭恭敬敬行了礼,谢她的赏,而后又到越阳王面前致意。

    冷雨吟自打出生就有心弱症,皇后叫宫中钦天监主簿和法严寺住持偷偷看过面相,都说越阳王克子,联想他之前的孩子都死了,这个小丫头能不能长成都难说,皇后便没有放在心上,否则也断断不可能让两个仇家联姻的指婚来得这样顺畅。

    现在倒好,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可终究是活了十二岁,皇上下旨,让御医好生察看,还有三年及笄,拖拖拉拉,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到婚礼礼成的时候,再要灭宁妃一族,就又难了。这是她疏忽了。

    子煦走到越阳王跟前,还未来得及行礼,腿边一紧,冷雨吟这个丫头,拉扯着他的蟒袍,“子煦哥哥,皇后娘娘赏了你什么好东西,分点儿给我成吗?”

    越阳王喝一声“没规矩”,却是带笑的。

    子煦灿烂一笑,转身对皇后的方向作揖,“皇后娘娘若不怪罪,我的东西,尽你挑。”

    皇后烦透了这一伙人,本想当看不见糊弄过去,可子煦非得把她拉进这场谈话,只得含笑对雨吟道:“你子煦哥哥喜好弓骑,本宫赏的是北疆进贡的三枚和田玉扳指,他确实不需要三个,可即便都给你,一个也用不上,倒不如本宫再赏对和田玉耳环,专门让他送给你。”

    一时座下都笑了,皇后同国舅对视一眼,这种时候就要沉得住气,一对耳环值个什么,赏他们十对八对就当打发下人罢。倒是他们还没成婚,翁婿之情倒笃甚,举国上下最重要的权贵都在这里了,若是他们觉着二皇子重又占了上风,情势于太子这一方就凶险了。

    国舅掌权,不是没想过先把越阳王灭族,可越阳王根基深厚,手掌西北兵权,朝中交友甚广,他还真难以除根。现在双方对峙,两边谁的兵多都很难说,没有完全把握,不敢动手。风头盖过他,已属不易,再想把他往下贬,很难。

    三个皇子都在一齐长大,可时间似乎不站在皇后这一边,因为随着年长,子煦与子炎间的年龄差距愈发不明显,若是等到子昊成年,他们弟兄二人身强体壮,又是另一番景象。

    从前皇后日日盼着皇上回心转意,回到世俗,回到她身边,可这会儿,她头一次生出,皇帝还是早些去见他的列祖列宗为好的念头来。

    回忆起年少结发,一对红烛点燃到天明的情形,恍如隔世,可他早就不是她的了,儿子还是她的,生命还是她的,于是那一点点不舍,随着子煦得的第三分烟消云散。

    摆驾回宫的路上,她听到轿舆外,国舅叹一声:“皇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知道兄妹二人想到一起去了。

    ☆、太极阁之变(二)

    皇宫西北角太极阁,终日烟熏火燎,散发出隐隐硝石的味道。皇上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出过太极阁了。

    白天在朝堂上,国舅兼摄政王照例收了折子之后,由太监宣读他对前几日折子的批复。

    堂上,有近一半是国舅的人,剩下的人当中有不少是越阳王的人,还有些零零散散谁也不跟的大臣们。所幸近十来年风调雨顺,大家浑浑噩噩混日子,居然也混了这么多年,归根到底是摄政王和越阳王还没有动手,大家按部就班,各司其职。

    散朝之后,越阳王回望一眼宫城,缭绕的云雾比往日更甚,于是刺鼻的□□味弥漫在空气中,他隐隐觉着不祥。

    用过晚饭,他循例考了考雨吟一些功课,不外乎《女诫》《女训》这些,才踱回自己的书房。窗棂飞进一只灰色的信鸽,他熟练地接过,取下腿上的字条,将鸽子递到仆人手中。那位仆人知趣地捧着鸽子退出书房,带上房门。

    字条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不过皇上今天仍旧没有出门,都一个多月了,多一天少一天又怎么样呢。可捻过信纸的手指,却也染上火/药味,闻着叫人心慌。

    传信的是太极阁外殿的太监,皇上炼丹需要硝石、硫磺,这所有人都知道,但量掌控得是很精准的,怎么会这样遍布四处。

    越阳王反反复复地闻手指上的气味,猛然冲出书房,召来小厮,“快,快送信给二皇子、三皇子,就说越阳王在京郊西南五里的老树下等他们,让他们即刻动身。”

    仆人们一脸懵懂,却知道事不宜迟,即刻去马厩牵马。

    “叫他们走东华门,另外再备辆马车,让雨吟跟我一起来。”

    京城同皇城一样,昏昏沉沉安安静静许多时日,没有一丝秋高气爽的开阔之意,反倒沉闷至极。亥正时分,天空无一丝星月,只黑漆漆一片,映着橘黄的灯光,像个无聊的梦境。

    城东二皇子与三皇子的府邸角门几乎同时打开,黑色的骏马载着身上黑色锦衣的皇子,向最近的东华门飞驰而去。

    平淡无奇的深夜,哒哒马蹄声的确引起不少闲来无事人的兴趣,路边不断有窗户打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最初,他们只看得到一排红色的火焰,悬在空中急速前行,心中一惊,待定下神来,原来是黑衣的骑兵护卫着同样黑衣的人,那火焰,只不过是他们的火把。

    守城门的侍卫,居高临下望向聚拢在脚下的皇子与骑兵,冷冷地道:“城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关了,谁都不得进出。”

    “你看好了,要出城的,可是二皇子和三皇子。”

    “谁都不得进出。”城楼上还是这样慵懒的语调。

    守城门的侍卫全都换成国舅的势力,难怪不买他们的帐。

    黑黢黢的墙垛边,缓步走来一个背着手的人,胡须在空中飘荡,“换班了,你下去。”

    “副千总。”侍卫敛了方才的懒散。

    “开门。”小小千总,还只是个副的,在小兵面前却高大如泰山。

    “这……”

    “我让开的。”

    两位皇子在城楼下,仰头看那侍卫卑躬屈膝,畏畏缩缩地走下又陡又窄的石阶,用力转动绞盘,副千总居然也搭把手,一起用力转动。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城外在寒风中发出“沙沙”声的桦树正在唱这一年最后的歌,这样悲凉。

    两队骑兵护卫皇子们出门。

    项子煦知道,越阳王必定在东华门安了他的人,才刻意叮嘱。可区区一个副千总,怎么扛下夜半开城门的罪过。正思虑着,背后“呀”一声,他回头,看到副千总的佩刀闪着寒光,抹过还在反向转动绞盘的侍卫脖颈,他手上一松,城门被粗长的铁链吊着,向下又滑了几寸,发出沙哑干涩的声响,降到离地面半人高的地方,里头副千总的声音响起:“来人,有人私出城门,来人!”子煦又回过头去继续赶路。

    华盖般的苍松,是京郊西南五里地一个出名的标志,饶是在夜间,隔着很远都看得到。

    子煦稍拉了拉缰绳,看到树下也有一队骑兵,右手立即按在腰间墨阳剑上,待看到冷雨吟站在两个举蜡烛的侍女身后,才放开手,翻身下马,朝她身后的越阳王行礼。

    越阳王争分夺秒,省去许多繁文缛节,将雨吟推到他跟前,“京城将有大变,二皇子三皇子赶紧前往西南侯王府邸避祸,信鸽已经放飞,侯王收到后会安排人马接应,一路上,你们——”他抬头,凌厉的目光扫向皇子府邸出来的贴身护卫,“要照看好你们的大人们。”

    “是!”二十来个护卫一齐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发出悠长久远的盔甲碰撞声。

    “王爷您?”子煦看看越阳王,再低头看正仰头望他的雨吟。

    越阳王叹了口气,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你们这一趟,是回去探望病中的舅舅,我?我自然待在京城。至于雨吟——”他抬手摸摸掌上明珠的头,“要送回西北养段日子。”

    “子煦哥哥!”雨吟才比他的腰高出没多少,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这会儿扑在他腿边。

    “雨吟自小有心弱症,西北苦寒,不比京城,这……”子煦低头抚了抚她的头,但西南多瘴气虫毒,还不如西北,别的又没有安全的地方。

    “二皇子殿下,此次别过,再见不知多少年之后,您一定要记得雨吟,她是皇上指给您的妻子。”

    “我会的。”子煦一手抵在雨吟的背上,小丫头好像哭了。

    越阳王突然从背后抱起雨吟,直送到子煦眼前,“无论多少年,请您一定要遵守婚约,这是您的妻子。”

    子煦将这丫头接过,抱在怀里,“我记得,一定记得。”让雨吟在他肩头抽泣了几声,才递还到越阳王手中。“我们的母妃呢?”

    “宫门下钥了,只能等明早。”

    子煦回望一眼巍峨的城墙,往回走了一步,被越阳王狠狠抓住肩,“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三皇子虽然同雨吟一般大,却也有了超出他年纪的不妙预感,望着京城城门,咧开嘴哭了,“哥,我们等到娘亲再走,不能丢下她!”丢开手中的缰绳。

    “三皇子殿下不要置气。”越阳王上前劝道,却被子昊挥舞着双手挡开。

    子煦耳中充满弟弟和雨吟的哭声,又回望皇城的方向一眼,咬咬牙,夹起子昊爬上马,“后会有期,我们走!”带领两队护卫,疾驰在深秋雾浓的夜幕中。

    骑行约十里地,猛然听到背后如惊雷,整队人马停下,回望京城,冲天火光将半片天空映成白昼。子昊停止哭泣,只愣愣地看着,嘴里喃喃道:“娘亲,娘亲……”

    “走!”子煦不再多望一眼,声音暗沉,“你自己骑马。”他明显感到座下的马匹脚步疲惫,将子昊抱到史都尉牵来的马背上。

    “娘亲,娘亲……”子昊还在啜泣。

    “我们已经没有娘亲了。”子煦心头酸胀得几乎要炸开,冲三皇子厉声呵斥道,“往后只有我们兄弟二人,现在你要听我的话,抓好缰绳,专心赶路!”说完抽坐骑一鞭子,跑到了前头。

    黑暗中,似乎有粗砂砾扑面,割得面颊生疼,却能驱赶睡意。这一路,只能夜行昼歇,第一晚需绕过摄政王重兵把手的云州,赶到两百里之外的凤州。

    “照看好落在后头的子昊,我们还要再快些。”子煦冲身边紧随的史都尉低声道。

    东方第一缕曙光迟迟未来,地面却越来越明亮,遍地雪白,直刺人眼,原来昨夜咯脸的,竟然是漫天的大雪,今年的头一场雪,来得这样早,这样猛。

    子昊疾行一夜,抛却了悲伤的情感,累得昏昏沉沉,看到路边一截人臂,挑了挑眼角,慢吞吞地道:“哥,那儿有个死人。”没有平日半点儿一惊一乍的架势。

    子煦环视四周,抹一把冻得生疼的脸,发觉狭窄的乡路边,零星有冻死在雪地的人。

    “行路的人,夜间露宿道边,没想到突降大雪,大约是冻死的。”史都尉年长,对皇城外的事了然于胸。

    子煦仰头,鸭绒般团团的雪花,似乎无穷无尽,确实比往年早了能有一个月,本就满心悲怆,看着这些僵死的尸体,更是悲从中来。

    “京郊到云州的一百里地,下雪天最难走,殿下,京城虽危险重重,可老天终究是帮我们的。”史都尉黝黑的脸上,已有了深深的皱纹,他也才四十岁,苍老得太早。

    “听说,你从前是西南侯王麾下的?”这位护卫中的最高长官,是宁妃坚持拨到子煦府中做二皇子府邸护卫首领的,应当极受宁妃信赖。

    “是,在下自小长在西南,二十岁便做了侯王府的侍卫统领,后来护送宁妃前往京城,就此扎根皇城。”他郑重地看着子煦,“离开西南时,侯王嘱托在下保宁妃一路平安,在下做到了;现在宁妃嘱托在下保殿下平安,在下一定会做到的。”

    前路铿锵的马蹄击冰的声响,数百人的骑兵出现在不宽的道路上,粼粼铠甲杀气腾腾,他们身后就是凤州。

    ☆、太极阁之变(三)

    子煦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墨阳剑,他知道自己一身锦衣,若是相互拼杀,定不敌对方铠甲加身的兵士,但既然敌人到了这儿,后路也早就没有了,只能放手一搏。

    史都尉驱马挡在子煦跟前,佩刀还在腰间好好别着,在马背上冲前方作揖,“在下是二皇子府都尉。”

    “你家殿下来了吗?”对面领头的男子面无表情。

    子煦抬头,看到百余名骑兵背后的城墙上还有弓箭手,稍稍估算,目前还没进入射程。“倘若来者不善,带着子昊走。”他飞快地冲身后的侍卫低声说,而后仰头“二皇子项子煦在此。”

    对面的士兵毫无敬畏,“如何证明?”

    史都尉不安地回头瞥一眼子煦,他大方地从腰间解下皇族的玉佩,抬手丢过去。

    兵士接过打量一眼,即刻下马跪倒在地,“末将拜见二皇子殿下。”

    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松下。史都尉向跟着的二十来人招招手,马匹聚集过来,跟在这队全副武装的兵士背后,城墙上的弓箭手已经消失在墙垛之后。

    “凌晨开始进入的戒备状态。”

    “戒备什么?”

    领头的兵士和子煦并驾齐驱,“昨夜北极阁□□爆燃,引发皇城大火。”他瞟一眼子煦,“二皇子还不知道消息?皇上驾崩,宁妃娘娘也葬身火海。”

    虽早已料到,听人说出来,仍旧觉得脑中“嗡”地一响,身后,子昊顿了会儿,果不其然地嚎啕大哭。

    沉默片刻,一行人已进了城门悠长的甬道,“皇后娘娘应该没有大碍?”子煦的声音黯哑。

    “所幸无碍,东宫太子正在着手准备登基。”

    铠甲的碰撞声在城门洞里分外响亮,子煦心中一慌,手按在剑上,“那你们还在这儿迎我们,莫不是想捉我们回去?”剑尖直指并肩的兵士。

    兵士也不慌,缓慢地摊开两只手,“二皇子殿下,身后的兵士没有一个抽刀,在下当真是在等殿下。”

    凤州是开国皇帝的家乡,便是当今皇族的故里,一直以皇族的利益为最重,不听摄政王一派,更不听越阳王一派,他们的眼中只有,项家血脉。就凭他们二人皇子的身份,在凤州可以得到庇护,休整一天再上路。

    然而,黄昏时分,史都尉在房外叫醒子煦,说守城兵士收到前方巡逻兵的消息,摄政王的追兵距离凤州已不足二十里。

    子煦将子昊从床榻上拉起,匆忙收拾过,再次跨马上路。在凤州守城侍卫护送下奔出几十里地。

    守城侍卫在凤州地界边拜别皇子,返身回程,他们回程的终点,已是一片炼狱,子煦看到耀眼火光,知道攻城的是浩浩荡荡的大军。凤州防守尉面对敌军,一直强硬地不肯交出两位皇子,于是对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俩还在城中,毫不留情地发起猛攻。

    “殿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史都尉凑在子煦身边低声劝道。

    点点头,挥下马鞭,将深陷烈火的凤州抛在身后,一如前一天将深陷烈火的皇城抛在身后,这些都是为了他而死的人。

    昼伏夜出,一座座城池往西南赶,大多数时候隐姓埋名,却不妨碍身后追兵一路厮杀。子煦已经没有功夫去想被杀的无辜人。

    渐渐的,能从路人的交谈中听得一些好消息,越阳王的西北军从五军镇南下,一路攻下十二座城池,与摄政王麾下的军队在雁门关外对峙;西南侯王的游骑军则快马加鞭北上,已经近在咫尺。摄政王谋划的时间长,所以开局得胜,但逐渐显出疲态,而越阳王和西南侯王,虽然势力都在偏远之地,却掌控着广阔的土地和人数众多的子民,稳住脚跟反扑的气势非常之猛。

    出发前,子昊是个无忧无虑的皇子,养得白白胖胖的,这一路上担惊受怕、时不时风餐露宿,子煦偶尔几次仔细看看自己的弟弟,又黑又瘦,一个恍惚,简直不认得他。

    子煦也疲惫至极,只想着,牺牲了那么多的人,只为他们俩能活着到西南,若是死在半路上,岂不白费?

    一支箭从背后贴着他的耳朵飞过,身后有呻/吟倒地的声响,勒马回头,几十个轻装骑兵,手持长弓,距离他们几百米开外,前一排的射出弓箭后即刻被后排超越,于是箭雨不间断地朝他们飞来,他们却伤不了这些人半分,只能快马加鞭地往前赶。

    身后的侍卫众星拱月般将两位皇子挡在身前,然而子煦不用回头,也知道本就二十来人的护卫队,倒下得越来越多。

    “殿下,昨夜收到消息,游骑军的先锋距我们只有几里地了,你们快去。”史都尉说完这句话,猛地一扯缰绳,转过身来,带着剩余的侍卫直面弓箭手们冲去。

    子煦咬紧牙,冲子昊道:“跟紧我。”他的指节捏得已经没有知觉,几百米的距离,他知道史都尉来不及冲到弓箭手跟前就会被射杀。

    眼前出现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子,红底黑字“宁”,是娘亲的族姓。

    重装骑兵奔腾而过,有一队将兄弟二人团团围住,继续前行。剩余的直奔向穷追不舍的弓箭手,厚厚的盾牌架在身前,步步推进,直逼到弓箭手跟前,摄政王派出的这些弓箭手,他们没有盾牌,甚至没有铠甲,只为更快地赶上两位皇子,这会儿在长矛下瞬间被捅得千疮百孔。

    作为西南侯王的外孙,子煦十七年来,头一次看到西南的军帐,心绪万千。

    中军大将拜在他跟前,报上自己的名讳,居然是他的舅舅,立即下马,两人抱在一起,子昊挤了进来,没了嚎啕的力气,只小声啜泣。

    “两个孩子受苦了。”舅舅将他们引进大帐中,早已备好的酒菜端上来,热气腾腾,泛着久违的家的气息。

    子昊抓起一块猪蹄膀,狼吞虎咽,好几次翻着白眼儿,吓得侍卫赶忙抚胸的抚胸、递水的递水。子煦带着心酸笑了笑,走出大帐,营地正中的开阔草场上,整齐地排列着牺牲侍卫的遗体,史都尉脸上的血污已洗净,躺在地上,一脸安详。

    “小时候,我们一起习武。”舅舅不知何时也从帐中走出,立在子煦边上,“他离开故土十八年,终于回来了。”一时居然哽咽,握住子煦的手臂,“他们都心甘情愿为你死,你是我们宁家的希望。”

    子煦点头,默默看史都尉他们被埋入林中的土坑,继而被竖上墓碑,这些为他牺牲的人,他全都记得,这些性命,摄政王、皇后、还有早已坐在沾满鲜血的皇位上的皇兄,都要付出代价。

    夜深人静时,子煦立在自己军帐外,看四周围守卫的火把,无比踏实,已经多少天,没有这样安心过了。他走回帐中,提笔写下短短的字条,让侍卫拿来早些时候从越阳王府中运来的信鸽,温热的躯体握在掌心的感觉,似曾相识,一抬手,“扑棱棱”直上天空,头也不回地沿来时的路飞去。

    这一夜,没有惊醒,睡得格外沉,然而,是个让人沉闷的梦。梦境中,清澈的河流边,望不到边的芦苇滩,开出形如雀尾色似白雪的荻花,面前一个白衣女子,捂着左胸,跪在面前,她抬头仰望,气若游丝:“子煦,很疼,很疼,我的心,你欠我,一颗心。”浓稠的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捂着胸的左手指尖涌出同样的鲜血,她的白衣顷刻间成了血衣,鲜血像无穷无尽般,染红她身下的芦花,染红了河水,满眼都是红色,她姣好的面容,也一点点沾上血迹,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双晶亮的眼睛却始终大张,望向他。

    醒来时,发觉自己安好地躺在整洁的床榻上,外头天光大亮。记起要在此地驻扎两天才启程,子煦缓了缓梦中僵硬的身躯,走出军帐。大营方圆五里都是兵士戒备的区域,他缓步踱进树林中,西南地的树同京城很是不同,枝枝蔓蔓弯弯曲曲,看似柔软却遮天蔽日直冲云霄。

    深吸一口气,沁人心脾的清新,树木的气息,同终日笼在皇城上空的尘土、脂粉、火/药的气息完全不同,这就是今后他要长住的地方了,满身闲散,这就是西南。

    眼前突然出现一团赤红,还在颤动。几步踱上前,居然是只小小的赤狐,它的腿被箭射中。

    子煦环顾四周,没有狩猎的兵士。难不成它自己踩在遗落林间的箭矢上了,那可真够笨的。

    从前在京郊狩猎时,箭无虚发,不曾生出过怜悯;但经历了九死一生,他突然对眼前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狐狸生出点儿惺惺相惜的意味来,在草地上坐下,将它抱在怀里,试探地摸了摸箭翎,它疼得龇牙咧嘴,却很懂事,没有咬他,于是子煦放心地用力一拔,撕一截衣裳下摆,替它扎好,放在地上。

    不知是太疼还是被吓着,小狐狸伏在他腿边,他用手抚了许多下,圆毛甚是柔软。小狐狸终于站起身,跑出去几十步,回头望向他,晶亮的眼睛似乎有灵性,继而往树林深处走去。

    ☆、韬光养晦(一)

    回宁侯府的路比想象中的远,山高水长,翻越重重峻岭,终于在转过一片雾气之后,看到群山之间有一块方圆几百里的平原,四通八达的道路,整齐的屋舍,以及迎着朝阳烨烨生辉的高阁。

    “那就是锦城了。”一旁的舅舅用马鞭指给子煦看。不消说,锦城当中最为巍峨的便是镇南宁侯府。

    看似近在咫尺,转下山去已近傍晚,锦城门打开,百姓夹道欢迎,和匆匆逃出京城的狼狈截然不同。

    子煦拿出在京城时的气度,仿佛这一路的生与死、恐惧彷徨都不存在,双眼平视,柔和地转头四处张望,冲满城的百姓笑,然而锐利的目光瞟到四周人群中,面不带笑的看客,是几个精壮的中年男子,和他双目相触的瞬间,杀气四起,没多久就消失在人潮当中。

    宁侯府堂上,一脸威严的是子煦的外公,行完礼后,他从座上走下来,拉住子煦和子昊的手,一扫方才的威仪,变成个老泪纵横的老人。

    后院当中,又见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知道是外婆没错了,她早已经哭得躺在床榻上,旁边一群女人围着,都是家人,子煦一一见过。

    宁侯只有一儿一女,对女儿甚是疼爱,当初远嫁京城已是不舍,如今惨死皇后一伙之手,更是心中气难平。

    镇南宁侯虽然名震西南,家中却人丁不兴旺,舅舅只有一个嫡子,宁卿远,另外妾室所生的女儿倒有三个。卿远和子煦同岁,已经封了子爵,二人自出生起,天各一方,却一见如故。

    宁侯夫人年纪大了,喜欢子孙满堂的热闹,把几个孙女都接到府里同住,于是那些个妾室们也都喜欢往她跟前凑。子昊年岁尚小,也被外婆留在了宁侯府。子煦已经长大,再留在府里不合适,他来得突然,宁侯特特为他造的皇子府还没有竣工,卿远邀他暂居子爵府。

    短短时日里,子昊失去父皇母妃,一路上担惊受怕,依赖子煦得紧,天色渐晚,看他要走,很是不舍,可那几个表姐妹长得不输皇城最漂亮的公主们,都喜欢子昊喜欢得紧,把他哄得笑嘻嘻的。

    子煦拜别宁侯府,上马的时候,回望一眼立在女孩子堆里的子昊,对卿远道,“我弟腻在脂粉堆里出不来了。”

    两人大笑,踏着月光离开宁侯府。

    “二皇子殿下。”走出去一小段,卿远开口。

    “还客套什么?算起来,你比我长几个月,我还得尊你为兄长。”

    “不敢,不如直呼名字好了。”卿远朝子煦作了个揖,“你来了,我长舒一口气。”

    “为什么?”子煦很意外,他一直知道舅舅家有这么个儿子,甚至想过,最不想他来西南的,大概就是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哥。他原本是西南侯王唯一的嫡孙,要继承西南的,自己未来的路虽然尚不明朗,但对卿远多少是个威胁。

    “宁家武将世家,偏偏生了我这么个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卿远一身青色云丝四喜蜀绣长袍,高束的长发飘飘,这么看着果真像个文臣。

    “平日里都学些什么?”

    卿远摸摸下巴,“兵法战术,辅佐之道,只要不让我带兵砍杀,这些看看也挺好。最喜欢的是观星占象,可惜啊可惜,从来没有个术士能一统西南的。”

    “倘若我能得到天下,就让你做个能专心夜观星辰的西南侯王,平平安安地把镇南的家世传下去,你不爱打打杀杀,多生几个儿子,总有个喜欢打打杀杀的。”

    “那就谢过子煦了。”卿远像是了却一桩大事。

    子煦心头却郁郁,“我得天下……”摇摇头,叹口气,若不是越阳王的料事如神、宁侯的快速起兵,恐怕仓皇出逃的机会都没有。他现在是一无所有,只能祈求母族庇护的皇子,朝不保夕,还谈什么天下。

    “不怕你笑话,我给家里每个人都算过,你的生辰,刚好是荧惑星转世。”卿远转头看他。

    “荧惑星?”子煦诧异,什么样的恭维他都听过,独独说他是星君转世的话还是头一遭,新鲜的很,“荧惑主战事,难怪不太平。”有点自嘲的意味。

    “此话不假,你一天不能到主位,天下一天不太平。”卿远斜了一眼,“所以,抓紧夺了天下,大家各归其位。”

    子煦一时摸不透,卿远究竟是真算出这些来,还是和他父亲商量过,都抓住机会劝诫他,父子二人各从人情和天命的份上给他必胜的期待。不管哪一样,西南,锦城,当真来对了。

    卿远的子爵府位于锦城东面,再往东,就是城墙了。进了青砖高墙内,里头的亭台楼阁都继承了魏晋风骨,空旷简洁,主厅更是一眼望得到对面,一个长满荷花的池子,此刻月光倾泻,纱帘飘扬,子煦脑中闪过一袭白衣的女子,倒伏在开阔的窗景前。

    他四处张望,看到每个房间上都贴有一个黄底红字的纸片,“这是?”

    “符。”卿远神秘兮兮地一笑,“锦城家家户户都贴,西南地多灵狐。”

    “灵狐?”子煦轻笑,这个表哥,神神叨叨的。

    “又叫妖狐,也就是狐狸精。”卿远摆摆手,“灵狐能幻化成人的模样,或男或女,样子好坏全在他们自己的修行,多半都能修炼出精致的皮相,才能蛊惑人心,骗取真心,成就不死之身。”

    “这么说来,寒窗苦读,飘飘然进来个靓丽女子,红袖添香在侧的故事,都是真的?”子煦在正厅里大喇喇地坐下来,接过卿远泡的一杯青桔普茶,“做书生竟有这等艳福,也算另一种书中自有颜如玉,哈哈。”

    卿远一愣,很不屑地摇摇头,“那都是落魄书生痴心妄想罢了,苦读多日,前途未卜,心中苦闷,忽来一位妙龄女子,要容貌有容貌,要才情有才情,不问家世不求名分,只为夜夜相伴,待到书生功成名就,女子忽而告辞说缘分已尽。”顿了顿,声音提高八分,“全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子煦被他这个包袱抖得哈哈大笑,“说得正是,那么这些狐狸精干什么呢?”他抬手指向门廊上的符。

    “狐狸精美丽的皮子是真的,性子可就没那么温和了,不问家世不求名分也是真的,但它们贪图的可是大大的财富,鲜血淋漓的心。”指指自己的左胸口,“待到被骗的人一心沉溺其中,它们就划开人的皮肉,带活掏出心吃下去,功德圆满。”

    厅里一时寂静,外头荷花池里流水潺潺,空气里飘浮着青桔洁净的香气。

    “怎么,吓住了?”卿远用手指点点子煦,有嘲笑的意味,“我倒有点想见识见识这些狐狸精们,毕竟,它们要等上钩的人沉溺感情不可自拔才动手,这就说明,颇有手段。”

    “有什么好见识的,好端端人的感情不要,想见识狐狸精的?”子煦觉得他不可理喻。

    卿远摇着头,竖起食指在子煦眼前摇着,“此言差矣,这种感情从哪儿找?媒妁之言的正妻,一般端庄贤淑,可少点儿情趣;买来的小妾,大多美艳不可方物,却少点儿气度;乐坊的花魁,那绝对是温柔乡中的极品,却不是普通人能一亲芳泽的。据说,这些狐狸精们,能让人醉生醉死,恨不能掏出心肝来给它们。”

    “那不刚刚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掏出这些无脑之人的心来,成全狐狸精的大业。”子煦对这些情/欲熏心的人颇为看不上。

    想起自己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不知雨吟那边如何。往西北走的路虽然大多坦途,而且越阳王的地界已经到了雁门关,自己经历的生死劫难应该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可她毕竟体弱,西北多飞沙走石,不比皇城,心里担忧,就告辞卿远,由仆从引着去自己客居的小院,给雨吟写了封书信,打发下人送出去。从西南到西北,已经都是他这一派的,书信往来倒比京城方便许多。

    窗外月光皎洁,虽然算来京城是隆冬时分,可西南却完全是春暖花开的景象,微风吹着窗外修竹,洋洋洒洒的影子正投在他床前,很有隐居的意趣。外间有门“吱呀呀”地轻响,想起夜半飘入的狐狸精,让人如痴如醉,该是怎样的美貌?他懒懒地躺在床榻上,眼前出现一张娇俏的脸,“子煦,我好疼,好疼……”一手捂胸,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凉凉的,坚硬的。

    猛地惊醒,床前两个蒙面人举刀,一人的刀刃已经碰到他正捂着胸口的手腕。急忙抽出枕下短刀横扫,两人腰腹被划开大口子倒在床下,碰倒了床边的衣架烛台,“乒铃乓啷”一阵响。

    外间烛光幢幢,卿远跟在仆从背后跑进来,见子煦没受伤,大喘一口气,“让最信任的护卫把这屋子围一圈,给我父亲送信。”说着,蹲下身,亲自拉开两人的蒙面巾,发觉已经口吐白沫身亡。

    “这不是府里的侍卫吗?”眼尖的仆从看一眼发青变形的脸,却也能即刻认得出来。

    ☆、韬光养晦(二)

    忙忙碌碌的一夜,不光惊动了舅舅,不知哪位仆从还去宁侯府里通报,连宁侯也匆匆赶来,卿远和子煦连忙扶着他老人家在卿远的床榻上歇下。

    虽然死人不能开口说话,但行刺的两人不是生在锦城,细究起来,家族世代从皇城南迁。皇上,不,先帝在爆炸中驾崩之前,锦城一直是西南重城,无数南来北往甚至异邦商旅都会在锦城中长住短歇,这样的异乡人在锦城更是再正常不过了。

    宁侯小歇了会儿,蹙着的白眉一抖一抖,“今时不同往日,摄政王不知在锦城安了多少细作,现今全用得上了,不急不急,自有办法。”说着,吩咐自己带来的侍卫把守好子爵府的内圈,打发儿孙们各自睡下,白天从长计议。

    子煦整夜整夜的梦,却不是因为睡前的刺杀,而是那个芦苇滩边的姑娘,她又一次碰到他的手了,于是他的手上也是黏腻一片的血,她不断地说,她很疼,是他负了她,伤了她,欠了她,不哭不闹,可胸口喷涌的鲜血,触目惊心。

    睁开眼,天已大亮。逃亡的一路,确实有无数的人为他牺牲,他不会忘的,但他没有负过人,更别提伤过女人,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种梦。

    宁侯已经想好对策——送他上钟山,直说“只是苦了子煦”,但舅舅却觉着,这是个领兵的好契机,说得子煦有些懵懂。

    卿远显得不舍,“群山当中,虽然安全,面对的全是兵士刀剑,太无趣。”

    舅舅带责怪意味地拍了一击他的头,“你以为人人跟你一个样。”

    子煦不再多问,既然长辈都认为对他有好处,听从便是了,跟着去宁侯府陪着老夫人用了午餐,被自己表妹们的脂粉气熏得几乎睁不开眼。

    从皇宫搬到皇子府之后,他再也没见着过这么多女人聚在一起的场景了,倒是和幼年看到的,各宫妃嫔齐聚的记忆那么相似。听说父皇驾崩后,无所出的妃嫔们都殉葬了,细细一算,几乎大半的后宫就空了。到底是殉葬,还是屠杀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那泛黄的记忆里,有一大半的妇人们都已作古。

    才一夜的功夫,子昊已经沉浸在表姐妹们的追捧照顾中不能自拔。子煦故意逗他说带他一起去钟山,吓得他筷子里夹着的一块玫瑰酥酪滚落在桌面上,引得满屋子人的哄堂大笑。

    饭毕,就该和老夫人告别了。她还没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回过神来,才来没一天的大外孙又要去钟山,自然拉着手哭了个昏天黑地,慌得子煦不知怎样劝,反倒杵在她跟前,看自己的几个表妹端茶倒水、用软软的口吻哄着,那软糯的嗓音,还怪好听的。

    混乱当中,他觉着手中一热,被塞了个什么绵软的物件,也没来得及看,便跟着舅舅支派进来的侍卫走出去。

    他的黑色骏马立在侯府前,经历一夜休整,扫去一路疲惫,这会儿闲适地摆动马尾,子煦看着,总觉得旁边还少匹白马。

    舅舅带一队贴身侍卫亲自护送子煦进钟山。

    他惊讶于所有人提到钟山时的敬畏之情,这会儿终于得空能问问。舅舅瞥一眼他,眼神中满是“你还太年轻”的笑意,低声给他讲起钟山的前世今生。

    子煦确实惊讶过,都说西南侯王的兵力不输西北越阳王,可他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游骑兵,没有传说中,能一路荡平山野城池那样气势恢宏的兵士,原来,他们都藏在钟山之中。既然是宁侯不愿外露的兵力,其护卫隐藏力自然也远远在包容汇通的锦城之上。

    爬过一个山头,余晖之下的情形让子煦全身一震,漫山遍野的火把、梯田样的校场,以及队列齐整的巡逻队伍在山中穿行。

    “山洞里更是内有乾坤。”舅舅的脸上写满得意。

    走进比城门还要巍峨的山洞,子煦瞥见洞口也有个黄底红字的符,不禁哑然,这满山的军士,若是来个女子,不需要这个符,她也是进不来的,但是转念一想,这个狐狸精如是不走寻常路,偏偏幻化成一个小兵卒,混进来轻而易举,倒也不可不防。这么里外一想,他笑自己拿着传说当了真。

    在空旷堪比皇宫大殿的山洞里,子煦头一次看到西南的将士们,这些从今往后他需要倚仗的人们,一时心潮澎湃,命人拿来卿远为着让他解闷而带上的一坛二十年陈窖藏酒,开启之后倒在一旁的山泉里,以示自己同甘共苦的决心,一时洞内呼喊鼓掌如雷鸣,经久不息。

    舅舅凑在他耳边,“这酒是卿远的宝贝,他断断做不出这种事,我几乎已经认命,西南宁家要毁在卿远手上了。”

    子煦也低声道:“卿远有他的本事,只是这会儿还没有显而已。”

    被他这么一说,舅舅也高兴起来。

    子煦的住处安排在钟山顶的五间书庐中,自上而下层层守卫,最近的那一层侍卫,他们的父辈就是侯王看着长大的,出生毫无可疑,忠心耿耿。

    忙着见各路将领,将近后半夜,子煦才在床上躺下,刚好能看到后山一株老松树,稍许探出山崖去,这会儿月牙像是挂在树上,别有意趣。

    躺着看了会儿,他才想起白日里手中那团软软的物件,被他匆忙间揣进了左袖中,于是起身去找白天穿的那件赤色云纹锦袍,从袖口掏出一个香囊,上头还绣着双莲并蒂,挺好看。他随手塞回锦袍左袖,沉沉睡过去。

    晨间的操练声在钟山中尤其显得雄壮,子煦早早被他们吵醒,正好拾起自幼早起练武的习惯,拿起墨阳剑走出房间,在老松下的嶙峋巨石上尽情挥洒汗水。

    几招过后,他觉着有双眼睛在偷窥,于是停下手上的动作,四处张望,没有人,又挥剑挑起,那种被盯着的感觉重又浮现。他狐疑地在山头四处走动,又眺望山下,侍卫们都各司其职,恰巧贴身的仆从端来早饭,他才放下剑,坐在书庐前的石凳上,沐浴着久违的阳光。

    山中的生活每日每夜是相同的,然而子煦却觉得每天都更贴近这支西南大军,每天都更了解他们。

    舅舅隔十天半个月会来看他,顺便带来京城或西北的书信。

    果不其然,雨吟在北上的路上一病不起,费了好些功夫才调养得有了起色,但从书信上看,身体又大不如前,心弱症病发起来,需要每月十五服用补血益气丹。

    以越阳王的实力,买药不是难事,偏偏这个药方对药材的要求极其苛刻:人参要百年老参,多一天不行,少一天也不行;龟胶要溯游过百次的老龟,多一次不行,少一次也不行;血燕要最东面山崖上百尺高的燕窝,高一寸不行,矮一寸也不行;龙眼要南地第一百棵树上的,左一棵不行,右一棵也不行。好在,越阳王到底神通广大,总算找齐这些药材,一次制了八十颗,够她吃上七八年的,暂且这样养着。

    子煦心里不是滋味,雨吟也是因为他……

    好在也有好消息,譬如,虽然摄政王的军队一路上对子煦穷追不舍,却没有个正当杀两位皇子的理由,见到他们已经进了西南地界,也不想惹是生非;西北面,因为越阳王极有远见地将手下的要员提前送到西北,只留他自己和夫人在皇城,西北军大兵逼近,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突破雁门关向南扫荡。摄政王也只能吃了这么个亏,明面上消停了。

    卿远虽然次次都嫌弃钟山路远,山里除了铠甲还是铠甲,很不愿意来,却也每一两月来看他一次,带着好酒好茶,两人对月畅聊,能聊个整月的。偶尔他也把子昊带来,但明显后者更是不愿吃这样的苦。

    子煦心里有些酸涩,自己的亲弟弟,怎么是这么个贪恋闲适生活,毫无大志的男儿呢。

    四年的时光,一晃而过。日露山风,将子煦锻炼成一个愈发干练果断的皇子,比卿远和子昊饱满健硕得多。

    四年里,陪着他最多的,是山间的将士,和梦里的姑娘。她只有那几句话,哀怨忧伤,痛苦绝望。梦里的自己,对她似乎非常熟稔,最近的一次梦里,子煦甚至伸手抱住她,将她搂在怀里,却止不住血,只汩汩地流着,他的心居然跟着痛。

    她不是个小丫头,比分别时看到的雨吟要大好几岁,介于小丫头和大姑娘之间,子煦想了很多次,始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她。

    “听说,梦里见到的面孔,都是见过的,所以,不可能梦见个完全陌生的人?”又一次对月饮酒时,子煦问卿远。

    卿远很有情趣地晃荡着酒杯,看里头随涟漪起伏的满月,“肯定是你见过的,不是这辈子,就是上辈子,总之是你命里遇见的人。”

    “那她反反复复说我欠她的是什么意思?”

    卿远放下酒杯,一脸八卦,“是个女的?”抚了抚下巴,“许是你上辈子杀死的情人?”

    ☆、梅岭“山魅”(一)

    杀死的,情人?

    子煦喉头有些干,他在钟山待了四年,除了练武研习兵法,便是和几个大将巡视队列。

    情人?他想起从前在宫中,夏末应季的鲜菱角,水灵灵的;又想到皇子府中的那窝燕子,雏燕柔嫩的躯体。都是远隔几生几世一样的存在。

    “听说,锦城新近出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花魁?”子煦替卿远斟了一杯酒。

    卿远一听这前半句,就知道子煦虽然人在山中,可消息却灵通,毕竟这也是轰动全城的大事,“不瞒你说,已经让我安置到了翠苑。”

    翠苑是卿远在城郊的一处别院,是除他府邸之外,最为精致美妙的一处别院。

    子煦仰头看月,皓白的牙齿轻轻磕在杯沿,“什么感觉?”

    卿远一时没听清,看了他一眼,半躺在竹榻上,思量了会儿,懒散地道:“远看亭亭莲花不可亵玩,摘下来也不过新鲜个三五天而已。”

    以为会听一大段一大段淫靡的话语、亦或是强自镇定掩饰喜悦的谦辞,却没想到这样意兴阑珊,子煦心下不免诧异,望了一眼正端详酒杯的卿远。要知道,这花魁在锦城出了足足有半年的风头,多少富家子弟争风吃醋,就连卿远,也下足了功夫,才最终抱得美人归,这才多大会儿功夫?究竟是花魁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

    远远的,有马蹄声急促,红色的火把在漆黑的山间分外耀眼,一道道传令兵的嗓音在山野间更显清亮。不等最后一道传令兵近前,子煦已经放下酒杯,淡淡地冲走进院落的兵士道:“把我的盔甲拿来。”从容平和的样子,令一旁起先惊诧无措的卿远抱拳认输。

    四年来,朝廷与西南西北,严格按照当年停战的界限各自为营,谁都不越界半步。然而今年年初,朝廷治下暴雪连连,春种前青黄不接的日子险些熬不过去;紧接着,老天又干旱三个月未施一滴雨,毫不意外,饥荒蔓延,不光平民百姓吃不饱,就连军饷都有了问题。

    皇城内的御林军尚能维持体面,而与西南西北割据的兵士们的口粮,经过层层剥皮,到嘴边的就只有稀粥而已,于是边境上时有骚扰。

    起先零零星星,宁军捉住便量刑问罪;逐渐的频繁起来,西南宁军采取在面额上刺青再赶回去的刑罚,起先有震慑的效果,到后来也作用甚微。上个月更是出了一队骑兵冲入西南地界,打家劫舍的恶劣罪行,宁军没有心慈手软,在丛林中捉住这一队匪徒之后,全部绞死在两军对垒处的高地。那之后,据说朝廷的兵士看宁军的神色都生出歹意,表面上安稳许久,实则暗流涌动。

    子煦接过自己的战甲,往身上穿的时候,不知是紧张激动还是释然放松,他等这个机会等了一个月?不,他等了四年,从那夜仓皇出逃开始,他终于等到了。

    边境上一个卒长率领百名士卒冲入宁军阵营,抢夺早已成为白骨的骑兵尸骨。宁军自然不会任其妄为,围起百人轻而易举,朝廷那边能放出这百人来,定是早有预谋,此刻从从容容,隔着边界大声警告,要宁军保百人毫发不伤。宁军将领也不是个吃素的,不听那声喊话还好,一听登时火冒三丈,偏偏在朝廷军面前架起柴堆,将百人烧死给他们看。

    子煦骑在马背上,想到五百里外一片血海的边界,内心毫无畏惧。身后有十万大军,连夜驰骋,抵达战场时,一声号角,正在厮杀的宁军转身便退进山林。杀了一夜的朝廷军疲惫困顿,正四下找寻,即刻被飞驰而来的箭雨射杀,全军覆没。

    看着满地疮痍,赢了第一场仗,并没有特别喜悦,他有十万人,朝廷在边界上只留了五千不到,这一仗,还没有打就知道结果,是镇南宁侯送给他这个外孙的一场胜仗。

    登高远眺,西南层层叠叠的山林,使得百里的距离那样迂回曲折,重山背后的宜州,是从西南地界往京城去的第一个城池,攻下宜州,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首捷。

    在边界上休整一天,子煦被人摇醒,正想说是谁这样胆大,却看到子昊一张白净的脸,跟在他身后的,还有舅舅。

    攻打宜州,这十万大军都是子煦麾下的,舅舅只以军师的身份出现在他的军帐,为他出谋划策。

    要去宜州,先要翻过陡峭的梅岭山。山路崎岖不提,最窄的关隘只能容两匹马比肩而过。

    金秋十月已过,西南大地仍旧一片苍翠,但梅岭因为直冲云霄的挺拔,自半山腰处便终年白雪皑皑。

    子煦的大营驻扎在山腰雪线之上的一片开阔地上有半个多月,日日仰望阳光下泛着金光的山脊,最窄的关口就在山脊上,他不敢带军贸然上前,而是派一队擅长飞檐走壁的兵士上去探看。

    派出的第一队兵士走了八天,没有一人返回;不得已,又派出一队,八天依旧没有回音。

    他就知道,朝廷不会白白让那五千人送死,他们等在通往宜州的山脊上,准备将他一击毙命。

    军帐外,白雪从柳絮状变为鹅毛样,无声无息地下。

    舅舅在西南领兵多年,对梅岭上的雪见怪不怪,主张按兵不动,却没想到,暴雪紧随其后,连下山的路也全部封死。

    无光的暗夜,天地一片混沌,从睡梦中醒来的子煦,听到有女人在叫他,尖细柔媚的声音,一声声轻唤。他走出营帐,看到树林间一个女子,穿着兜头而下的白色斗篷,若不是她乌黑的长发,子煦几乎看不到她。狭长的柳叶眉下一双同样狭长的眼,流转着秋水与波光,一双红唇在黑夜中楚楚动人。看到他上前几步,女子的唇边绽出一个笑,冲他展开双臂,大氅下只一条薄如蝉翼的纱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哥!”睡眼惺忪的子昊从旁边的帐中跑出,看到这个女子,惊呆了,“你是谁?”

    她顿了顿,转而唤一声子昊,再唤一声子煦,于是子昊如着了魔般,向林间走去。子煦一直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拉过子昊的后颈,一步步后退。

    女人的脸变得苍白、愤恨又狰狞,呼唤他们的嗓音一声比一声急,然而子煦很快地退回帐中,子昊一直呆呆地望向林间女子的方向,即使看不见,也望着,然后倒头睡着。在跳动的油灯下,子煦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着方才是个幻觉,那个女子的躯体甚是美妙,嘴角一挑,也倒头睡下。

    再次醒来时,自己躺在雪地里,没有战甲,没有大氅,没有军帐,周围的兵士更是不见一人,茫茫白色中,只见得不远处睡得四仰八叉的子昊,同样衣衫单薄。急忙将他摇醒,二人抱肩瑟缩。

    子煦勉强举起腰间的墨阳剑,发着颤往外走出几十米,依旧皑皑的雪,还在下,四下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雪打在脸上,又冰又疼,几乎不能呼吸。

    远远的,眼前一道山脊上,一个红点出现,是雪地中唯一的色彩,缓慢变大、变清晰、变鲜艳,一步步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

    四下毫无遮挡的地方,子煦立在雪地里举起剑。来人略显矮小,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将剑放下,剑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窄窄的线。那人的每一步都深陷在雪中,走得格外缓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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